东欧，某个无法在地图上找到具体位置的深层地下设施。
这里的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巨兽沉睡时的呼吸。
走廊两侧是厚重的铅灰色金属墙壁，每隔十米有一盏嵌入式的冷光灯，将一切照得惨白而无阴影。
会议室位于设施最深处，椭圆形的长桌旁坐着七个人。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深灰色制服，没有军衔标识，没有姓名牌，只有胸前一个小小的、如同抽象眼睛的银色徽章。
他们是“基金会”技术评估委员会的成员。
此刻，会议室正前方的巨型屏幕上，正显示着那份来自德里克·桑托斯的最新情报——《“深蓝”二期能量传输子系统热管理瓶颈初步分析及潜在解决方案路径评估》。
报告被拆解成十几个模块，每个模块旁都标注着技术团队的初步验证结论。
“数据真实性，经过三轮交叉验证，确认率为89.3%。”坐在长桌左侧第三位的男人开口，声音经过变声处理，听起来如同金属摩擦，“报告中提到的材料形变参数、热传导系数衰减曲线、高压环境下分子结构不稳定性数据……都与我们已有的‘星核’外围技术模型高度吻合。”
“但核心结论存在矛盾。”对面一位女性成员指出，她的声音同样经过处理，但语速更快，“报告指出‘深蓝’在能量传输过程中存在高达17%的热损耗，并提出三种解决方案。但我们的模型分析显示，如果采用他们列出的第二种方案——基于新型碳纳米管阵列的主动散热系统——实际损耗应该能控制在9%以内。”
“所以他们遇到了我们没预料到的技术障碍。”首位的一位老者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最接近自然，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或者……他们在报告中隐瞒了某些关键参数。”
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牧羊人那边有什么消息？”老者问。
长桌末端的一个年轻成员调出一份文件：“‘牧羊人’的最新评估认为，赵山河近期的行为模式出现细微变化，决策节奏比预期慢5%-7%，对内部人员的监控策略也有所调整。结合这份技术报告……‘牧羊人’认为，赵山河团队可能确实遇到了重大技术瓶颈，导致其战略重心向内收缩。”
“可信度？”
“牧羊人的情报准确率历史记录为91.4%。”
老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如果这份情报属实，那么‘星核’二期的实际威胁等级需要重新评估。”他缓缓说道，“一个存在严重技术缺陷的‘武器’，威力再大，也无法投入使用。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如果我们能先于赵山河解决这个瓶颈，那么‘星核’的完整技术，将不再遥不可及。”
会议室里的气氛明显变得炽热起来。
“委员会的意思是……”左侧的男人试探地问。
“启动‘熔炉’计划第一阶段。”老者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集中我们60%的材料科学和热能工程资源，针对报告中提到的三个技术方向，进行并行攻关。同时，加大对德里克·桑托斯的支持力度，要求他获取更多实测数据，尤其是高温高压环境下的材料性能参数。”
“这需要大量资源投入，而且会暴露我们在东欧的至少两个研究节点。”女性成员提醒。
“值得冒险。”老者目光锐利，“如果成功，我们不仅能掌握‘星核’的核心技术，还能在赵山河之前，制造出真正可用的能量装置。届时，平衡将被彻底打破。”
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诸位，我们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太久了。‘星核’代表的不仅是技术优势，更是新时代的入场券。谁掌握了它，谁就掌握了未来五十年的规则制定权。”
“明白。”
“立刻执行。”
命令下达。
庞大的“基金会”机器开始转动，数以亿计的资金流向特定的研究机构，数十位顶尖的科学家被秘密召集，数个高度保密的研究设施进入最高戒备状态。
而这一切的起点，只是一份精心炮制的假情报。
与此同时，燕京，“深蓝”基地。
秦琉璃坐在安全控制中心的独立办公室里，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蜂巢”监控网络捕捉到的几处异常数据流。
这些数据流来自全球不同区域，但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它们都在疯狂检索和下载与“高温材料稳定性”、“热能管理”、“能量传输损耗”相关的学术论文、专利文件、实验数据。
流量之大，目标之集中，在“蜂巢”的监控模型里触发了三级警报。
王顶光十分钟前刚发来询问：“检测到大规模定向情报搜集活动，目标与‘深蓝’技术方向高度重叠。是否启动反制措施？”
秦琉璃回复：“暂不干预，持续监控，记录所有源头和路径。”
她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基金会”吞下她投出的饵料后，开始消化了。
他们相信了那份假报告，相信“深蓝”遇到了严重的技术瓶颈，于是调动资源，想要抢先攻克这个“瓶颈”。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让敌人把宝贵的资源、顶尖的人才、宝贵的时间，投入到一个不存在的问题上。浪费他们的力量，暴露他们的网络，同时让他们产生错误的乐观——认为“星核”不过如此，认为赵山河团队并非不可战胜。
轻敌，是失败最好的前奏。
秦琉璃调出德里克的加密通讯记录。
昨晚，德里克按照她的指示，向“基金会”发送了一条信息：“已获取部分高温实测数据片段，但完整数据访问权限受限，需要更高层级授权。请求指示。”
这是她教德里克的话术——既要表现出积极性和能力，又要制造合理的障碍，为后续的“情报传递”设定节奏和条件。
“基金会”的回复在今天凌晨到达：“优先获取材料形变数据。授权级别可提升，但需要看到更有价值的成果。”
典型的交易思维——给你一点甜头，但你要证明你值得更多。
秦琉璃关掉通讯记录，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但她的内心，并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疲惫。
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日子，每一天都在消耗她的心力。要算计“基金会”，要应付“蜂巢”的监控，要操控德里克，还要提防母亲那边不可预测的举动……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当时没有回国，如果没有帮助赵山河，如果没有卷入“星核”这潭浑水，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在某个美丽的海滩，享受生活；也许在某个科技公司做安全顾问，过着平凡但至少‘安稳’的生活。
但那样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从她因为赵泰安的召唤回国，从她在瑞士救下安安，从她在瑞士雪地里开枪杀人的那一刻起，从她发现自己母亲是“云雀”，从福伯作为“山魈”救他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已经被彻底改写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查梁一发来的信息：“审计第三天，下午需要和你单独谈几句。方便吗？”
单独谈话。
秦琉璃盯着这几个字，脑海中迅速分析可能的意图。是审计发现了什么？还是赵山河要通过查梁一传递什么信息？或者……是查梁一自己的意思？
她回复：“可以。下午三点，我办公室。”
放下手机，她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深蓝”基地的内部庭院，几个研究人员正端着咖啡边走边讨论着什么，表情专注而兴奋。那是沉浸在科学探索中的人才会有的表情，纯粹，明亮，与她所处的阴暗世界格格不入。
现在的她，现在的生活到底是进步，还是堕落？
秦琉璃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条路上，她已经走得太远，远到看不清来时的方向，也看不清前方的终点。
她只能继续走下去。
因为停下，就意味着被吞噬。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查梁一准时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
他今天没穿西装，而是一身休闲装，看起来比前两天的审计官形象随和了许多。
“琉璃妹子，没打扰你吧？”他笑着走进来，很自然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查先生请坐。”秦琉璃起身要去倒水。
“不用不用。”查梁一摆摆手，“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秦琉璃重新坐下，双手放在桌面上，姿态端正而专业：“请说。”
查梁一打量了她几秒，然后笑了：“别这么紧张，不是正式审计。就是……山河托我私下带句话。”
秦琉璃的心跳微微加快，但脸上表情不变：“赵山河有什么指示？”
“他说，”查梁一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分寸’这个词，你应该懂是什么意思。”
分寸。
秦琉璃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不太明白。”她平静地说。
“你明白。”查梁一的目光变得锐利了些，“你在做什么，山河心里有数。他不干预，是因为他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你的‘分寸’在哪里。”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琉璃，有些线，一旦跨过去，就回不来了。山河在给你机会，也在给自己机会——一个不把事情做绝的机会。我希望你……别让他失望。”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既承认了赵山河知道她在私下行动，又表明了一种罕见的容忍态度，同时还有明确的警告。
秦琉璃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点头：“我明白了。请转告赵山河，我会把握分寸。”
“好。”查梁一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回过头，“另外……我个人也想说一句。山河他……最近不太一样了。他在尝试改变，尝试用不同的方式处理事情。这很难，也很危险。如果你真的在意他，在意‘蜂巢’，就别把他往那条老路上逼。”
说完，他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门轻轻关上。
秦琉璃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很久没有动。
查梁一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赵山河知道她在做什么，但不阻止，而是“观察”。
他在尝试改变，尝试“不把事情做绝”。
他在给她机会，也在给自己机会。
这些信息，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或命令，都更让她心绪复杂。
因为这意味着，赵山河不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执棋者，他开始有了犹豫，有了权衡，有了……人性，一如刚见面的时候嘛？
而这，会让一切变得更加复杂。
秦琉璃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加密通讯软件，灰色的羽毛头像依旧沉寂。
她输入了一行字：“赵开始变化。计划是否需要调整？”
发送。
然后，她删除记录，将手机锁进抽屉。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但秦琉璃知道，光明之下，阴影从未远离。
而她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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