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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家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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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定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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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棱

放着太师幕僚不做,偏求八品小官,二十年后才懂他的高明

贞元二年的长安城,春闱放榜的红墙下,人声鼎沸。

李棱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目光死死钉在榜单中间那行字上——李棱,江宁府,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长长舒出一口气。寒窗十载,青灯为伴,总算熬出了头。

此刻长安城里的才子们,但凡登科的,哪个不是忙着奔走权贵门庭,盼着谋个好前程?可李棱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回江宁,接老娘来身边,好好尽孝。

只是进士及第,不过是拿到了入仕的敲门砖,具体授什么官,还得等吏部铨选。他正坐在简陋的客栈里盘算,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热议——名将浑瑊受封太师,即将出镇蒲津,这会儿正广招贤才,扩充幕府。

浑太师是谁?那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德宗皇帝倚重的股肱之臣。能进他的幕府,相当于踩上了青云梯,日后飞黄腾达不过是早晚的事。

李棱正听得入神,客栈小二忽然匆匆跑来:“李公子,李公子!浑太师府的请柬,给您送来了!”

捧着那烫金的请柬,李棱有些恍惚。他一个刚及第的寒门进士,竟能入了浑太师的眼?

赴宴那日,浑府里觥筹交错,满座皆是长安城里的青年才俊。酒过三巡,浑瑊目光落在李棱身上,朗声道:“久闻李君才学出众,老夫有意请你做管记从事,随我同往蒲津。他日建功立业,必不负你的满腹经纶!”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无数道羡慕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李棱,那眼神里,有嫉妒,有艳羡,还有几分迫不及待的讨好。

换做旁人,怕是早就跪地叩谢,恨不得立刻应下。可李棱却放下酒杯,站起身,对着浑瑊深深一揖。

“太师厚爱,李棱铭感五内。”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了满座的喧嚣,“只是我性子散漫,实在不惯幕府里的严谨规矩,怕是难当此任。我此生最大的心愿,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我钟爱蓝田的山水,若能得个畿县县尉的差事,虽是八品微末之职,却能把江宁的老母接来,领着一份俸禄,晨昏定省,守着娘亲过日子,这辈子就知足了。”

这话落地,满座瞬间鸦雀无声。

有人偷偷撇撇嘴,暗道这李棱怕不是读书读傻了?放着太师幕僚的大好前程不要,偏偏要去做个芝麻大的县尉?这不是典型的不识抬举吗?

就连浑瑊也愣了愣,随即捻着胡须沉吟:“畿尉虽是亲民的要职,但按朝廷规矩,得有一定资历才行。你是新科进士,怕是难遂心愿啊。”

“正因如此,才敢厚着脸皮,仰仗太师的威名。”李棱又深深一拜,“太师功高望重,若肯为我上表奏请,或许能破例一回。”

浑瑊盯着李棱看了许久。眼前的年轻人,眼神澄澈,没有半分故作清高的虚伪,只有一片实实在在的赤诚。他终于点了点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老夫便为你上这一道表,试试便是。”

数日后,浑瑊的奏表递到了德宗皇帝的御案前。

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德宗,向来勤政爱民,大小政务都要亲自过问。他看着奏表上“李棱”二字,沉吟片刻,朱笔一挥:着中书商议。

消息传到李棱耳中时,他正在书斋里临帖。笔尖一顿,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难看的墨团。

没过多久,一位在朝中做官的友人悄悄递来话:“李兄,你这事悬了!中书省里吵翻了天,有人说你资历太浅,破格提拔怕是要引来非议,到时候连浑太师的面子都不好驳啊!”

李棱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他在书斋里踱来踱去,忽然想起长安城西边,住着一位奇人——桑道茂。

这位桑先生,以占卜言事闻名,却性情孤僻,从不轻易见客。李棱抱着一丝希望,备了些薄礼,一路寻到城西那处僻静的小院。

柴门紧闭,他恭恭敬敬叩了三次门,那扇斑驳的柴扉才“吱呀”一声开了。

院里一棵古槐遮天蔽日,桑道茂正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副棋局,黑白棋子纵横交错,看不出输赢。他头也没抬,只淡淡问了句:“来者所求何事?”

李棱不敢怠慢,将浑瑊举荐、中书商议,还有自己一心想要求得蓝田畿尉的心思,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

桑道茂这才抬起头,目光像古井里的水,波澜不惊。他盯着李棱看了半晌,缓缓开口:“你所求的这个官,二十年后,才能到手。如今机缘未到,强求无用。”

李棱猛地一怔,脱口而出:“浑太师亲自举荐,圣上都已经让中书省商议了,怎么会求不得?”

桑道茂却不再答话,只是低下头,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李棱知道,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对着石凳上的身影深深一揖,默默退了出去。

走出院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柴扉早已紧闭。心里头,半信半疑。浑太师的面子,圣上真的会不给吗?

一个月的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终于,中书省的消息来了。一位执政大臣召见了李棱,话语直白得不留情面:“足下是新科进士,资历太浅。吏部的章程摆在那里,断没有破格授你畿尉的道理。浑太师功高盖世不假,但国家的法度,不能因为一个人就乱了规矩。”

李棱攥紧了拳头,声音有些发颤:“那……圣上的意思呢?”

大臣叹了口气,将一份浑瑊奏表的副本递还给他,上面的朱批早已干透:“陛下日理万机,这事……已经搁置了。足下年轻,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呢?”

走出官署的那一刻,天空飘起了细雨。李棱没有撑伞,任由冰凉的雨丝打湿了衣襟。雨点落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原来桑道茂说的话,是真的。

浑瑊得知结果后,特意派人把李棱请到府中。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年轻人,浑瑊忍不住叹气:“是老夫考虑不周了。当初你若是肯随我去蒲津,如今早就是幕府里的要员了,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李棱却摇了摇头,眼神里虽有失落,却依旧坚定:“太师的美意,我心里明白。只是人各有志,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高官厚禄。今日求官不成,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浑瑊追问。

“回江宁。”李棱的语气平静下来,“陪着老娘,读书耕田,日子总能过下去。若是以后有机缘,再做打算也不迟。”

浑瑊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好。他日若是有难处,只管来蒲津寻我。”

离京那日,李棱独自一人去了灞桥。

桥边的杨柳青青依依,送别的人群熙熙攘攘。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长安城,春榜题名时的意气风发,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却又遥远得像一场梦。

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江南的烟雨,朦胧了两岸的青山。

船到江宁码头时,远远便看见老母亲拄着拐杖,站在渡口的柳树下张望。看见儿子从船上下来,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却笑着连连摆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不求你做大官,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那一刻,李棱忽然释然了。

他所求的一切,从来都不是长安城里的功名利禄,而是母亲鬓边的白发,是家门口的那一缕炊烟,是晨昏相伴的寻常岁月。

回到江宁的别业,李棱彻底安下心来。他每日里读书教子,侍奉母亲,闲暇时便种种花草,写几幅字。偶尔有友人来访,聊起当年长安城里的旧事,他也只是一笑而过,绝口不提求官的憾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十年。

母亲寿终正寝的那天,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却满是欣慰:“我儿……虽没做上大官,但孝心至诚。娘这辈子,值了。”

李棱将母亲葬在钟山之阳,守孝三年后,便闭门着书。偶尔抬头望向窗外,他会想起桑道茂那句“二十年后方可得”,掐指一算,不过才过了十载。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贞元二十二年的春天,李棱已经年近五十。他早已两鬓染霜,成了江宁城里有名的隐士。

这天,江宁刺史忽然亲自登门,手里捧着一份吏部的文书,脸上满是笑意:“李公,恭喜啊!吏部下文了,授您蓝田县尉之职!”

李棱愣住了,接过文书的手微微颤抖。文书上的朱印鲜红夺目,“蓝田县尉”四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旁边的使者笑着补充:“李公早年便是进士出身,这些年在地方上教化乡邻,功绩卓着。吏部特意擢升您。只是……这官职品阶不高,怕是委屈了李公的才学。”

李棱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文书上的字迹,眼眶渐渐湿润。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年。

他最终没有赴任。

李棱提笔写了一封辞呈,上奏朝廷:“臣当年求此官职,只为能侍奉老母。如今母亲早已仙逝,这畿尉之职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意义。恳请陛下将此职授予后进,让他们能一展抱负。”

德宗皇帝看了奏表,感慨不已,准了他的请求,还赐了百匹锦帛。李棱将这些锦帛全部分给了乡里的贫寒子弟,资助他们读书求学。

晚年的时候,有弟子问他:“先生当年若是随浑太师去了蒲津,如今怕是早已位极人臣了。您为什么偏偏要执着于一个八品县尉呢?”

李棱坐在院中,望着那株老梅,缓缓开口:“人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拼命去争,就能得到。却不知道,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时机。急于求成,往往会丢掉自己的本心。我当年求那县尉之职,是为了尽孝;若是为了高官厚禄,违心去了蒲津,那便是舍本逐末了。”

弟子又问:“那桑先生能预言二十年后您得此官,岂非神人?”

李棱笑了,笑容里满是通透:“或许,桑先生根本不是什么神人。他只是看透了一个道理——人要在合适的时间,求合适的东西。时机没到,再怎么强求,都是白费力气。”

那年冬天,梅花落了满院。李棱常常坐在母亲的坟前,读一卷旧书,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会想起贞元二年的长安城,想起那个在细雨中失意的自己,想起灞桥边的青青杨柳,想起江南的烟雨扁舟。

那些过往,恍如隔世。

临终前,李棱拉着子孙的手,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人生所求,不在于早与迟,而在于是否正当其时。该来的,总会来;不该得的,强求也无用。守住本心,顺应天时,就是最大的福气。”

后人为他立传,写到此处,无不扼腕感叹:

世人都忙着追名逐利,忙着抢跑,忙着求快,却忘了命运自有它的步调。李棱的一生,求官而不得,得官而不赴,看似曲折,实则圆满。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为何而求,又为何而舍。

这份清醒,这份坚守,比任何高官厚禄,都更接近人生的真谛。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与其追着不属于自己的繁华,不如守着本心,静待花开。该来的,总会在最合适的时机,如期而至。

2、豆卢署

贞元六年的长安,春寒料峭。放榜的告示墙前,豆卢辅真挤在人群里,从最后一名往前看,目光扫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心一点点沉下去。没有他。再看一遍,还是没有。周遭有人欢呼,有人啜泣,他默默退出来,青衫在风里微微摆动。

十年寒窗,换得榜上无名。

他在长安的小客栈里躺了三日。第四日清晨,收拾行囊,决定往东南去。听说信安郡守郑武瞻是个惜才之人,也许能谋个幕僚的席位,暂且安身。

一路车马劳顿,到信安时已是暮春。郡守府邸古朴庄严,他递上名帖和文章,在门房等了半个时辰。小厮引他进去时,郑武瞻正在院中看一株晚开的玉兰。

“豆卢辅真?”郑武瞻转身,五十上下年纪,目光清明,“文章我看过了,有风骨,只是略显急切。”

辅真躬身:“使君明鉴。晚生今科落第,心中确有惶惑。”

郑武瞻示意他坐下:“你既来投,便是信我。我府中正缺一文笔,可愿暂留?”

辅真起身长揖:“谢使君收留。”

这一留便是半月。郑武瞻待他宽厚,常与他论诗谈文。一日午后,两人在书房喝茶,郑武瞻忽然道:“豆卢是复姓,配上‘辅真’二字为名,共三字,念来稍显冗长。我唐人士,复姓多配单名,你可曾想过更名?”

辅真一愣:“这……未曾细想。”

郑武瞻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着、助、署。墨迹淋漓,各有风骨。

“我虑你族中或有同名的,这几个字都不错,你可自择。”郑武瞻将纸推过来,“改名之事,关乎一生,须得你自己定夺。”

当晚,辅真宿在郡守府客馆。窗外月色如洗,他辗转难眠,看着那张纸上的三个字,每个字都在烛光下微微跳动。不知何时入睡,却入得一梦。

梦中有一老人,白发苍颜,拄杖而立,声音却清朗如钟:“闻郑使君为你更名,你当四举成名。四者甚佳,二十年后,你当为此郡守。”老人说着,举杖指向远处一片空地,“此处可建亭台,你需记得。”

辅真惊醒,满身是汗。窗外天刚蒙蒙亮,纸上的字在晨光中清晰起来。他盯着那个“署”字,忽然心念一动——署字下部,分明是四个“者”字重叠而成!

四举成名,四者甚佳。

他披衣起身,研墨铺纸,郑重写下“豆卢署”三字。笔画落下时,心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笃定。

翌日,他将新名呈给郑武瞻。郑武瞻看了,点头笑道:“署字甚好,有秉笔执事之意,合你才学。”

从此,豆卢辅真成了豆卢署。

第二年春闱,他再赴长安。临行前,郑武瞻赠他盘缠,只说:“尽人事,听天命。”这一次,他自觉文章写得从容许多。然而放榜日,依然名落孙山。

回到信安,有人听说他因梦改名,而今再度落榜,不免私下议论:“梦终究是梦,岂可当真?”

豆卢署不语。夜里对烛独坐,看着自己写下的“署”字,心中不是没有动摇。一举成名?若真要考四次,便是又一个六年。人生有多少六年?

第三年,他犹豫着是否还要去考。郑武瞻却主动寻他:“今年不妨歇一歇,在我府中多读些书。学问如酿酒,愈陈愈香。”

这一年,他遍阅郡守府藏书,偶尔帮郑武瞻处理文书。信安山水秀美,他时常独自登山临水,胸中郁结渐渐化开。有时他想,即便一辈子做个幕僚,读书写字,似乎也不坏。

第四年春天,郑武瞻忽然对他说:“该去了。”

他怔了怔,随即明白。收拾行囊时,手竟有些颤抖。这一次,他没有想一定要中,只是觉得该给自己一个交代。

长安的桃花依旧。考场里,他提笔时心如止水。文章从笔端自然流出,没有急切,没有卖弄,只是将这些年所思所悟,从容写来。

放榜那日,他没有挤到最前面。远远听见有人喊:“豆卢署!是豆卢署!”同乡好友奔来抓住他肩膀,满脸狂喜:“中了!第二十七名!”

他站在原地,忽然想起那个梦。四举成名,从改名算起,这正好是第四次赴考。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意气风发。豆卢署坐在席间,看着杯中酒映出的烛光,想的却是信安客馆里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老人说,二十年后,你当为此郡守。

可能吗?

此后二十年,豆卢署宦海浮沉。从校书郎到县令,再到州郡佐官,一步步走得踏实。他总记得郑武瞻当年的话:“学问如酿酒。”为官也是如此,需得沉得下心,吃得了苦。

大和九年春,诏书下:授秘书少监豆卢署为衢州刺史。

衢州,正是当年的信安郡。

赴任路上,豆卢署已年近五十。两鬓微霜,眉目间却比年少时更见从容。车马入城时,他掀开车帘,街道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拜印升堂,处理完积压公务,他独自在郡府内漫步。穿过回廊,经过花园,走到府邸西侧一片空地时,忽然停下脚步。

荒草丛生,古树盘虬,一角断墙隐在藤蔓之后。这景象,竟与二十年前梦中一模一样。

他唤来老吏询问:“此地为何荒废?”

老吏答道:“此处旧是花园一角,三十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亭台,便一直荒着,说是……风水不大好。”

豆卢署沉默良久,缓缓道:“在此建一亭子罢。不必奢华,简洁雅致即可。”

工匠开工那日,他亲自来看。奠基时,从土中挖出一块残碑,上面隐约可辨“观风”二字。老吏说,这可能是旧亭的名字。

亭子建成,他题匾“四者亭”。郡中人不解其意,他只笑而不语。有时处理完公务,他会来亭中独坐,看云卷云舒。

一日,有年轻士子来拜,问起为官之道。豆卢署指着亭子说:“你看这亭,四柱而立,方能稳固。做人做事也是如此,需有根基。”

“哪四柱呢?”

“一曰志,二曰学,三曰恒,四曰时。”豆卢署缓缓道,“有志而不学则空,有学而无恒则废,有恒而不得时则枉。四者俱备,方得圆满。”

士子追问:“若只得其三呢?”

“那便等。”豆卢署望向远处青山,“等时来运转,等水到渠成。人生许多事,急不得。”

暮色渐起,豆卢署让士子自便,独自坐在亭中。二十年前那个梦,此刻清晰如昨。他忽然明白,老人说的“四者甚佳”,或许不只是指那个“署”字,更是在说这四柱并立的人生。

后来,他在亭边立了一块小碑,刻着:“梦非虚妄,志在恒长。四举得第,廿载守疆。亭以纪之,示儿孙勿忘。”

郡中人渐渐知道刺史的故事,有羡慕者说:“真是命好,梦都能成真。”

豆卢署听说后,只对身边人说:“他们只见我梦中预言成真,却不见我二十年间的每一次挑灯夜读,每一件实事躬亲。梦或许是路标,但路,终究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完。”

四者亭后来成了衢州一景。常有书生来此读书,说沾沾文气。豆卢署退休离任那日,最后来到亭中,抚摸着那方石碑,良久,深深一揖。

不是拜亭,是拜这阴差阳错又环环相扣的人生。

命运有时会以梦境、预言等神秘方式给我们提示,但那只是地图,不是旅程本身。真正决定我们能走多远的,是醒来后的每一步坚持。豆卢署的“四举成名”,看似有梦指引,实则是志、学、恒、时四者共同作用的结果——有志而求学,有学而持恒,有恒而待时。人生最快的捷径,往往不是投机取巧,而是认准方向后,那些沉默而扎实的积累。当你的准备与时代的契机终于相遇,人们会称之为“幸运”,而你知道,那是岁月对耐心与坚守最公正的回响。

3、孟君

贞元年间的长安,春雨绵绵下了整整七日。孟君蜷缩在殷府西厢房的角落,裹紧单薄的被子,仍止不住打颤。疟疾又发作了,冷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窗外传来殷家小厮的嘀咕:“还没走?真当这儿是善堂了……”

他闭上眼。十年了,从弱冠考到而立,进士榜上从未有过他的姓名。如今盘缠耗尽,一病不起,只得寄居在岳父殷郎中府上。说是岳父,其实妻子三年前已病故,这姻亲关系早就淡了。

“孟相公,”老仆推门进来,放下粥碗时动作很重,“老爷让传话,西厢要收拾出来给表少爷备考用。”

话说得客气,意思却明白。孟君撑起身,眼前发黑:“请问……我可还有几日能收拾?”

老仆避开他的目光:“表少爷后日就到。”

后日。孟君点点头,待老仆离去,他看着那碗稀得见影的粥,忽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咳得撕心裂肺。是该走了,只是天地茫茫,往何处去?

次日清晨,他强撑着梳洗整齐,去正厅拜见殷郎中。殷郎中正在赏玩新得的砚台,头也不抬。

“岳父大人,”孟君深深一揖,“小婿叨扰多时,如今病体沉疴,恐污了府上清静。想另寻去处,听天由命罢。”

殷郎中这才抬眼,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青衫上停了停:“你既有此意,我也不好强留。”示意管家取来一小串铜钱,“三百文,路上用。”

三百文,在长安只够住五六日最下等的客栈。孟君接过,铜钱冰凉。他再揖,转身时听见殷郎中对管家说:“把他用过的被褥都烧了,晦气。”

雨又下起来。孟君抱着小小的包袱,站在殷府门檐下。车马来往,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鞋袜。十年寒窗,换得三百文和一句“晦气”。他忽然想起少年时第一次进京赶考,父亲送他到村口,说:“不求你高中,只求问心无愧。”

如今,可有愧?

街西第三家店铺,布幌上写着“神课”二字。这是长安城有名的卜肆,主人每日只算十卦,过午即收。孟君走到门前时,雨正大,布幌在风里翻卷。他摸摸怀里那三百文,推门进去。

屋里很暗,只一桌一椅,屏风后传来声音:“今日卦已尽。”

“在下不求卜卦,”孟君声音沙哑,“只求一宿。愿以全部身家为酬。”

屏风后静了静,转出一位清瘦老者,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全部身家?”

孟君取出那串铜钱,又摘下腰间玉佩——这是妻子留下的唯一物件,再褪下指上一枚银环。三样东西摆在桌上,寒酸得可怜。

老者却坐下:“说吧,为何至此?”

故事不长,十年落第,寄人篱下,疾病缠身,被逐出门。孟君说得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说完,补了一句:“若先生不收留,我大概会死在哪个桥洞下。无妨,时也命也。”

老者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说:“伸手。”

瘦削的手腕伸出,掌心向上。老者手指轻触他掌纹,又观他气色,闭目沉吟。屋外雨声渐密,檐水滴答。良久,老者睁眼,目光炯炯:“十日后,你当得重用,年俸七十千钱。何言穷途?”

孟君苦笑:“先生安慰我罢了。”

“我从不虚言。”老者收起桌上的玉佩银环,独留那三百文推还给他,“这些我收下,作为卦资。你且住下,十日为期。若不应验,我赔你十倍。”

于是孟君住下了。卜肆后有一小间厢房,虽简陋却干净。老者每日送来汤药,饮食不缺。到第三日,疟疾竟真退了;第五日,脸上有了血色;第七日,能帮着整理书简了。

只是心中忐忑。重职?七十千钱?似梦似幻。

第九日黄昏,孟君站在檐下看晚霞。明日就是第十日了。他想,若预言落空,该去哪里?总不能赖在此处。忽然心念一动,殷府还有些旧书未取,不如去拿,顺便……再看一眼那个寄居三年的地方。

殷府门房见到他,愣了一愣,不情不愿地通报。殷郎中在花厅见客,只让管家传话:“书已扔了,马厩旁那间杂屋可歇一夜,明早速去。”

马厩旁的小屋堆着草料,霉味扑鼻。孟君铺开些干草,和衣躺下。透过破窗可见殷府正厅灯火通明,隐约有丝竹声。他想起三年前的中秋,也是在这府中,妻子还在,岳父还客气地称他“贤婿”。不过三年,天地翻覆。

夜半,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他。有人用力拍打殷府大门,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圣旨到——”

孟君坐起身。大门洞开,火把通明,一队禁军簇拥着宣旨官直入正厅。他悄悄走到门边,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着左骁卫将军郑光,为河西观察使……即日赴任……可自择幕僚……”

郑光?孟君知道这个人。三年前在一位友人宴席上见过,曾与他论过边塞诗,当时郑光还是校尉。没想到如今已官至将军,更得了观察使的要职。

正思忖间,忽听殷郎中提高的声音:“将军放心,幕僚人选包在殷某身上!定举荐饱学之士……”

然后是郑光低沉的声音:“不必劳烦。我心中已有人选。”

“不知是哪位贤才?”

郑光说了个名字。隔着庭院,孟君没听清。却见管家匆匆跑来,满脸不可置信:“老爷让您……让孟相公去正厅一趟。”

孟君整了整破旧的衣衫,走进灯火辉煌的正厅时,所有人都望向他。殷郎中表情复杂,郑光却大步上前,一把扶住要行礼的他:“孟兄,让我好找!”

原来,当年宴席论诗后,郑光一直记得孟君对边塞民生的见解。这些年在军中,常觉需要一位真正懂民情、有文才的幕僚。如今新得任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今夜来殷府,本是听说孟君寄居于此,不料殷家人言语闪烁,最后才支吾说人已搬走。郑光正要离去,却有个小厮悄悄说:“好像在马厩那边……”

“孟兄可愿随我去河西?”郑光目光诚挚,“任观察判官,年俸七十万。边塞艰苦,但正是男儿用命之地。”

七十万。孟君想起十日前卜者的话。原来应在此时,应在此处。

殷郎中在一旁干笑:“贤婿……孟君有此机遇,实在可喜。只是事前怎么不说与老夫知晓……”

孟君向郑光深深一揖:“蒙将军不弃,敢不从命。”起身后,才对殷郎中淡淡道:“小婿明日即行,岳父保重。”

“明日?”殷郎中急道,“何不多住几日,让老夫为你饯行……”

“不必了。”孟君目光扫过这富丽厅堂,想起那碗稀粥,那三百文钱,那句“晦气”。但他只是微微一笑,“这些时日,已叨扰太多。”

当夜,他还是宿在卜肆。老者见他归来,毫不意外:“明日该启程了?”

“先生神算。”孟君深深行礼。

老者扶起他:“非我神算,是你命中该有此途。只是……”他顿了顿,“那预言本可更早应验,但你心中郁结,疾病缠身,反延迟了机缘。直到你放下执念,坦然接受最坏的可能,转机才至。”

孟君怔住。是了,若不是被逼到绝处,他不会去卜肆;若不是放下幻想,他不会坦然说“死在桥洞也无妨”。人在紧抓悬崖不放时,往往没有手去接递来的绳索。

次日清晨,郑光亲率车马来接。孟君登上马车前,将怀中剩余的一百多文钱,轻轻放在卜肆门槛内。

马车出城时,朝阳正升起。孟君掀开车帘,回望长安城楼。十年困守,十日出路。他忽然明白,人生有时像夜雨行路,最黑暗时,往往离天亮最近。只是很多人倒在黎明前一刻,因为他们不相信,雨会停,天会亮。

河西风沙很大,但天空辽阔。孟君在任上兢兢业业,将民生疾苦一一上达。郑光常对左右说:“得孟君,如得明镜。”三年后,他调任时上书力荐,孟君终得朝廷正式任命,那是后话了。

很多年后,有落魄书生来河西求见已为高官的孟君,问:“如何度过人生至暗?”

孟君只说了两件事:“第一,接受最坏的可能,然后继续往前走。第二,记得在黑暗中,你仍可以选择如何对待自己,对待他人——这选择,往往就是光漏进来的缝隙。”

就像那个雨夜,他可以选择怨恨殷家,却选择平静离开;可以选择不信卜者,却选择留下养病。在看似没有选择时,人至少还可以选择如何面对。

而命运,往往就在这些微小的选择里,悄悄转弯。

人生至暗时刻,往往不是绝境,而是转折的前奏。孟君的故事告诉我们:当你坦然接受最坏的可能,反而能卸下恐惧的重担;当你坚守为人的尊严与善意,哪怕身处低谷,也在为未来的转机铺路。命运不会辜负那些在黑暗中依然选择正直前行的人——因为真正的曙光,常常照进那些不曾放弃仰望的眼睛。绝处逢生的奇迹,其实就藏在你应对困境的态度里。

4、卢常师

秘书省的槐花又开了,纷纷扬扬落在青石阶上。卢常师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转身进屋,开始收拾案头的书卷。同僚诧异:“卢少监这是?”

“辞官。”他答得简单,将一枚青田石镇纸收入匣中——这是他任上唯一添置的物件。

满堂寂然。秘书少监虽非显赫要职,却是清贵之选,多少人熬白了头也难企及。况且卢常师方过四十,正是仕途向上的年纪。可他神色平静如古井,仿佛说的只是明日休沐。

消息传到府中,妻子怔了半晌:“总要有个缘由?”

卢常师正在整理旧日诗稿,闻言抬头:“记得我曾说,此生最大愿望,是‘春看浙潮,秋访禹穴’?”

那是新婚夜他说过的话。二十年来,妻子只当是文人情怀,不料他竟是当真。

“可总得为孩儿想想……”

“孩儿已成年,各有前程。”他停下动作,目光投向窗外远山,“我这半生,为功名读书,为职责案牍劳形,如今想为自己活几年。”

他辞官的速度快得惊人。三日后,印信已交还吏部。出皇城那日,暮春的风还有些凉,他穿着寻常的青色布衫,只背一个书箧。守门的侍卫认得他,欲言又止,最终深深一揖。

长安城的亲友闻讯赶来相劝。卢常师在宅中设了最后一次宴,酒过三巡,他举杯道:“诸君美意,常师心领。只是我去意已决,并非一时意气。”顿了顿,又添一句,“浙西的鱼尚书是我故交,旬日间当去拜望。”

座中有人笑道:“浙西千里之遥,卢兄何时启程?可需备船?”

卢常师微笑:“不必舟车。”

这话说得蹊跷,众人只当醉语。更奇的是,数日后他又对亲随说:“我前生应是会稽山中一僧,禅坐之处,松涛石泉犹在梦中。此番也要去寻访遗迹。”

家人面面相觑。会稽在江南,与浙西并非同路,且他既说要远行,却不安排车马,不备盘缠,连换洗衣物都只收拾了几件。夫人暗自忧心,请了郎中来看,脉象平稳,并无病症。

卢常师却日渐安静。常一个人在书房静坐,焚一炷檀香,对窗外的云一看便是半日。有时提笔写字,写的多是禅诗。有旧友来访,谈起朝中人事,他只听,不接话,眼神疏淡得像隔了一层雾。

一日清晨,他忽然将儿孙唤到跟前,每人赠了一本书。给长子的是《汉书》,给次子的是《茶经》,给幼孙的是一本手抄的《心经》。孩子们叩头,他一一扶起,手掌温暖有力。

“阿爷真要远行么?”幼孙扯着他衣袖。

“是啊。”他抚着孩子的头,“去一个……早就该去的地方。”

当夜,卢常师睡得很早。月光透过窗棂,在他枕畔铺了一地清霜。他忽然睁眼,唤来守夜的老仆:“研墨。”

老仆揉着眼研好墨,他披衣坐起,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墨迹未干,又吹熄了灯:“睡吧。”

那是他最后的字迹。第二日清晨,夫人见他迟迟未起,推门进去时,发现他已安然离世。容颜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浅笑,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悠长的梦境。

没有疾病,没有痛苦,就像他辞官一样干脆。

丧事办得简朴。整理遗物时,夫人在他枕下发现那张字纸,上面写着:“此生如客旅,去住本无心。欲访前生处,云深不可寻。”

直到这时,众人才恍然明白他那些“蹊跷话”的真意。他说“旬日间去看鱼尚书”——从说那话到离世,正好十日。他说“前生是僧,要访遗迹”——或许真是去寻前世的禅坐了。他说远行却不备舟车——原来这远行,是生死之途。

长安城里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早有预知,是修行到了境界;有人说他只是勘破生死,从容而去。曾劝他留任的同僚前来吊唁,在灵前站了许久,最后叹道:“我们笑他痴,他笑我们看不穿。”

卢常师葬在城南山麓。没有立碑,只种了三株松树。夫人记得,他生前最喜那句“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多年后,他的幼孙长大,某日游历至会稽。在一座古寺歇脚时,与老僧闲谈,说起祖父旧事。老僧沉默良久,引他至寺后山崖:“此处原有一茅篷,百年前有位禅师在此闭关,后来坐化于此。传说他圆寂前曾说,此生未了之事,当在来世完结。”

山风过处,松涛阵阵,恍若梵唱。

幼孙忽然泪流满面。他想起祖父最后那些日子淡泊的神情,想起那张写着“云深不可寻”的字纸。原来有些人早已听见命运的召唤,所以能走得那样从容,像归乡的旅人,像赴约的故友。

卢常师的故事在长安渐渐传成佳话。人们不再惋惜他早逝,反而羡慕他那一份清醒——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与这尘世温柔作别。

而这或许比任何高官厚禄,都更需要智慧与勇气。

人生最难得的清醒,不是在名利场中搏得头筹,而是在喧嚣世界里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卢常师用一场从容的告别告诉我们: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度,而在于是否活成了自己真正的模样。当一个人看清生命本质,便能不惧离别,不畏未知,在命运召唤时坦然赴约——因为这短短一生,重要的并非占有什么,而是是否曾真正地活过,清醒地爱过,从容地走过。

5、韩滉

中书省的午后,蝉鸣震耳。宰相韩滉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案头待批的文书堆得小山似的,窗外暑气蒸腾,更添烦闷。

“来人。”他唤了一声。

门外静悄悄。又提声唤了一次,才有个年轻吏员慌慌张张跑进来,额头尽是汗:“相、相公恕罪……”

韩滉脸色沉下来:“本相传唤已过半刻,何处耽搁?”

吏员跪地:“下官……下官另有职责在身,一时走不开。”

“哦?”韩滉气极反笑,“宰相府的吏员,还能兼着什么天大的差事不成?”

那吏员伏地不语,肩头微微发颤。韩滉本是雷厉风行之人,最恨办事拖沓,正要下令责罚,却听地上传来细若蚊蚋的声音:“下官……兼属阴司。”

堂中一静。韩滉盯着那乌黑的头顶,半晌,缓缓道:“抬起头来。”

吏员抬头,面色苍白,眼神却清澈,并无疯癫之态。

“你且说说,”韩滉身子前倾,“在阴司任何职?”

“主……主管三品以上官员的食料簿录。”

话音落下,连侍立在侧的仆从都屏住了呼吸。韩滉凝视这年轻吏员许久,忽然笑了:“既如此,你倒说说,本相明日当食何物?”

吏员面露难色:“此乃天机,不可轻泄。”

“若说不出,便是欺瞒上官,罪加一等。”

堂中更静了,只听得见蝉声一阵紧过一阵。吏员咬咬牙:“请赐纸笔。”

纸铺开,墨研好。吏员提笔写下几字,折了三折,双手呈上:“请相公务必在明日进食后开启验看。若不符,甘受重罚。”

韩滉接过那方折叠严实的纸,掂了掂:“好,本相便等到明日。”示意左右,“带他下去,好生看守——若真是阴司之人,想必也关不住。”

吏员被带往偏院厢房。门未上锁,窗外却有侍卫把守。韩滉独坐堂中,看着手中纸片,摇头失笑。他历经三朝,什么怪事没见过?装神弄鬼求饶恕的,这也不是头一遭。

只是……那吏员的眼神太过镇定。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韩滉照常入宫议事。圣上与几位重臣商讨江淮漕运之事,一直议到午时。正待散朝,忽有内侍疾步而来:“陛下,太官署进新制的糕糜,请陛下与诸位相公品尝。”

这是常例,每逢新谷入仓,太官署会以新米制糜,取与民同食之意。宫人捧上食案,白玉碗中糕糜热气氤氲,米香扑鼻。韩滉执匙尝了一口,软糯甘香,确是新米。

忽然,他执匙的手停在半空。

糕糜。

他想起昨日那张纸条。匆匆谢恩出宫,回府后立即从袖中取出纸片展开。素白的纸上,只写了两字:

糕糜。

一笔一划,正是昨日那吏员笔迹。

韩滉在案前坐了许久。日光透过窗棂,在纸上投下菱格光影,那两个字墨色沉沉,像两只眼睛望着他。他唤来侍卫:“昨日那人,可还在?”

“在,一直在房中,未曾外出。”

“带他来。”

吏员进堂时,面色平静如昨。韩滉挥退左右,将纸条推至案边:“你如何得知?”

“下官说了,主管三品以上官员食料簿录。”吏员躬身,“昨日相公问时,簿上正好录到明日之食。”

韩滉沉默。他信鬼神,但更信事在人为。可眼前之事,若非亲历,断难相信。

“既如此,”他缓缓开口,“你可能看本相……寿数几何?”

吏员立即跪倒:“此万万不敢!天机深重,若泄,下官魂飞魄散事小,恐累及相公福泽。”

“那……”韩滉换了个问法,“你兼此阴职,可有什么规矩?”

“有三不:不可改簿,不可预泄,不可徇私。”吏员抬头,“昨日已是破例,皆因相公威仪所迫。若再犯,阴司必有重惩。”

韩滉凝视他良久,忽然叹道:“你起来吧。”待人站起,又问,“这食料簿录,可有讲究?”

吏员迟疑片刻:“有。何日食何物,簿上早已注定。譬如这糕糜,三月前便已录在相公名下。”

“若是本相今日偏不用这糕糜呢?”

“那……”吏员声音轻下来,“太官署今日只会进糕糜。若相公不用,便会有陛下赏赐,同僚相邀,终会入口——簿上所录,必定应验。”

韩滉背脊升起一股凉意。他忽然想起这些年许多“巧合”:某日忽然想食某物,恰好便有供奉;某宴上菜肴,竟与数日前梦中相似。原以为只是偶然,莫非……

“你且去罢。”他最终摆摆手,“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吏员深深一揖,退至门边,又转身:“下官多嘴一句——相公乃国之柱石,阴司簿录亦显尊荣。但请相公记得,口腹之欲虽是小节,亦见天命。惜福养德,方是长久之道。”

人走了,堂中空寂。韩滉独坐至暮色四合。仆从掌灯时,见他仍对着那张纸条出神。

此后数日,韩滉暗中观察。那吏员办事如常,并无异样。有次他故意在非膳时传唤,吏员依旧匆匆赶来,并无托词。韩滉忍不住问:“阴司之事,不耽误么?”

吏员恭答:“阴阳两界,时辰流速不同。且下官在阴司不过是微末录事,不比阳间效力相公来得紧要。”

这话说得妥帖,韩滉却听出了深意——在提醒他,莫要深究。

他果然不再问。只是每逢进食,总会想起那“簿录”二字。一日家宴,厨下呈上他素日最爱的蒸羊。举箸时,他忽然问:“这羊是何处所供?”

管家答:“西市新到的陇右羊。”

韩滉放下筷子。他想起陇右旱了半年,这羊怕是百姓最后一搏的生计。沉默许久,他道:“撤下去,分给府中仆役。今后膳食减三成,省下的钱粮,在城外设个粥棚罢。”

满座愕然。夫人小声问:“相公可是身体不适?”

“适,很适。”韩滉望向窗外夜空,“只是突然觉得,这碗中食,盘中餐,来得太容易了些。”

粥棚设起来了。起初只是零星施粥,后来韩滉将俸禄捐出大半,竟成了长安城有名的善举。那吏员某日被派去粥棚协理,回来复命时,韩滉注意到他眼中有些不同。

“你看那些饥民,”韩滉缓缓道,“他们的食料,也录在簿上么?”

吏员深深一揖:“下官不知。但下官知道,相公碗中剩下的这一口,或许就能续人一天命。”顿了顿,声音更轻,“阴司簿录虽定,人心善恶却是变数。善念所至,有时……也能改几行字。”

韩滉猛然抬眼,吏员却已低头退下。

那年冬天特别冷,粥棚前排起长队。韩滉时常亲自去看,有老弱妇孺领了粥,朝他磕头。他扶起一个冻得发抖的孩子,将手中暖炉递过去。回头时,看见那吏员站在远处,静静望着这一幕。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吏员忽然来辞行:“下官阴司任期已满,特来拜别相公。”

韩滉并不意外,只问:“此后何处去?”

“轮回有常,或入人道,或归鬼籍,但凭功德。”吏员跪下,郑重三叩,“谢相公这些时日信任。最后赠相公一言:簿录在天,人心在己。相公如今所为,早已超脱簿录之外——此为真自在。”

人走了,再未出现。府中查其户籍,竟无此人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韩滉却记住了那句话。他继续减膳施粥,整顿吏治,后来出镇地方,力革弊政。史载他“性节俭,厅堂无重茵,食不兼味”,却“活饥民数十万”。

晚年病重时,家人问他可有遗憾。韩滉摇头,只说:“这一生,吃过该吃的饭,做过该做的事,够了。”

弥留之际,他恍惚看见那年轻吏员立在光影里,朝他微笑拱手。醒来后,他唤儿孙近前:“我走后,丧事从简,祭品用蔬食即可。省下的钱,多支三年粥棚。”

当夜,韩滉安然辞世。长安百姓闻讯,自发罢市哀悼。粥棚前插满了白色野菊。

而那“糕糜”纸条,他一直收在贴身锦囊中。后来儿孙整理遗物发现,纸已泛黄,墨迹却依旧清晰如昨。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并非韩滉笔迹:

“一念善,万般改。”

命运或许确有簿录,但人心始终自由。韩滉从追问天机到力行善举的转变告诉我们:真正的福泽不在预知未来,而在把握当下;不在索取享用,而在给予奉献。当我们选择以善念对待每一餐饭、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时,其实已在书写超越定数的、属于自己的命运篇章——而那,才是对生命最深刻的敬畏与成全。

6、李頧

贞元三年的长安,春风里还带着料峭寒意。李頧站在客舍窗前,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飘向远处皇城的飞檐。这是他第三次赴京赶考。前两次名落孙山,但这次不同——他的诗文集已在士林间传抄,连几位前辈都私下赞许:“今科必有斩获。”

就在放榜前夜,他做了一个极清晰的梦。

梦里紫气东来,一位身着紫袍的官员站在云端,声音如钟磬:“你当在礼部侍郎顾少连门下及第。”醒来时,晨光熹微,李頧坐起身,心跳如鼓。顾少连?他仔细回想朝中官员名录,并无姓顾的侍郎。

“只是个梦。”他摇摇头,却忍不住将“顾少连”三字写在纸上,墨迹深深。

三日后的午后,客舍童子匆匆来报:“有位顾少连顾进士递帖求见。”

李頧手中茶盏一晃,茶水溅湿衣袖。他盯着那张名帖,半晌才道:“快请。”

进来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七八,青衫磊落,眉宇间却有股沉稳气度。行礼后笑道:“在下顾少连,游学至京,久闻李兄诗名,特来拜会。”

李頧强压心中惊涛,还礼后竟脱口而出:“顾兄他日必为礼部侍郎,在下当为门生。”

顾少连一怔,随即失笑:“李兄说笑了。在下今岁才入场应试,哪有这般能耐?况且侍郎之位……”他摇摇头,“不敢妄念。”

话虽如此,两人却相谈甚欢。顾少连学识渊博,见解独到,临别时李頧送至门外,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那个梦愈发清晰。

放榜那日,李頧挤在人群最前面。从榜首看到榜尾,又从榜尾看到榜首——没有他的名字。而顾少连三字,赫然列在二甲第七。

落榜的苦楚还未消化,更大的困惑涌上心头:梦中分明说要在顾少连门下及第,可顾少连自己才刚中进士,如何能做考官?

那年秋天,李頧没有回乡。他在长安赁了处小院,闭门读书。友人劝他:“以你才学,来年必中,何苦执着于一个梦?”

李頧只是笑笑。他心里有根刺——那梦太真,真到他愿意赌一把。

第二年春闱,他再度入场。文章写得行云流水,出考场时甚至有几分得意。放榜前夜,他又梦见那紫衣人,依旧那句话:“当礼部侍郎顾少连下及第。”

可这一次,他连榜尾都未挂上。

客舍的烛火跳了一夜。李頧枯坐至天明,忽然起身收拾行囊。当友人闻讯赶来时,他已雇好马车。

“你这是……”

“回乡。”李頧将最后几卷书塞进箱笼,“不再考了。”

“就因为一个梦?”

李頧动作顿了顿,望向窗外熙攘的街市:“不是不信梦,是不信自己了。”他笑得有些苍凉,“或许我根本没有及第的命。”

这一走,就是五年。

贞元九年的长安,李頧又回来了。不是来应试,是听说了一个消息:顾少连以户部侍郎身份,权知贡举——临时担任本届科举的主考官。

当年那个青衫进士,如今已是朝中重臣。

李頧站在吏部衙门外的大街上,看着官轿进进出出,忽然觉得命运开了个残忍的玩笑。如果他多等几年,如果他不那么早放弃……

“不晚。”他对自己说。连夜写了行卷,托人递进顾府。三日后得到回音:顾少连愿意见他。

书房里,烛光温暖。顾少连已蓄了须,气度雍容,见到李頧却立即起身:“李兄!一别多年,竟在此相见。”

李頧长揖到地:“当年唐突之言,不想竟成今日之局。”

顾少连扶他起来,叹道:“我也没想到。只是……”他压低声音,“今科取士,已有嘱托。李兄文章我看过,甚好,但恐怕……”

话没说完,李頧已明白。朝中势力,人情关照,历来如此。他再次行礼:“能见顾公一面,足矣。”

那一科,他果然又落榜了。放榜那日,他躲在客栈房中,听窗外传来新科进士的欢呼。三十四岁了,他对着铜镜看鬓角初生的白发,忽然流下泪来。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个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梦——难道终究只是一场空?

哭完了,他洗了把脸,翻开书。还没完,他想,梦里说的是“礼部侍郎顾少连”,不是“权知贡举顾少连”。

还要等。

来年秋天,诏书下:顾少连拜礼部侍郎,知贡举。

消息传到李頧耳中时,他正在院中扫落叶。扫帚停在半空,许久,才继续一下、一下地扫。落叶聚拢又散开,像这些年起起落落的希望。

冬去春来,又到考期。这一次进场,李頧心情平静。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梦见紫衣人时,自己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十载光阴流过,考场还是那个考场,他却已不是当年的他。

文章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下笔,看着窗外的槐树新芽。如果这次再不中,就真的该回家了。

放榜那日,他没有去挤。坐在客栈大堂喝茶,听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今科有个叫李頧的,考了快十年了……”

“中了!二甲十九名!”

茶盏停在唇边,李頧慢慢放下,起身,上楼,关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他用手捂住脸,肩膀轻轻颤抖。

第二天,他去礼部拜谢座师。顾少连在堂上受礼,待众人散去,特意留下他。

“李兄。”顾少连看着他,眼中有些复杂神色,“其实今科你本不在拟定名单中。”

李頧一怔。

“但你那篇《时运论》,陛下巡阅时看到了,朱笔亲点。”顾少连从案头取出一卷文章,正是李頧的考卷,“陛下说,此人懂‘时’字。”

李頧接过考卷,看到“时运在天,坚守在己”那句话旁,果然有一抹朱红。

走出礼部时,春阳正好。李頧站在白玉阶上,望着远方天空。十年一梦,今日方醒。他忽然明白,那紫衣人说的从来不是“顾少连会帮你”,而是“你要等到顾少连成为礼部侍郎的时候”。

时机未至时,所有努力都像石沉大海;时机到来时,连皇帝都会为你提笔。

后来李頧官至刺史,治下清明。有年轻士子来问科举之道,他总说:“尽人事,也要听天命——但你要分清楚,什么是尽了人事后的等待,什么是偷懒借口的不作为。”

晚年致仕还乡,他整理旧物时翻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顾少连”三字。墨迹已淡,梦却成真。他将纸小心收起,对孙儿说:“人这一生,很多时候都在等。等不是傻等,是在等的过程中,让自己配得上你要等的东西。”

就像种子等春天,不是枯等,是在黑暗里默默扎根。

李頧的十年等待告诉我们:命运有时不是直线,而是螺旋。看似遥远的路,可能是必经的锤炼;看似错失的机会,可能是为真正的时刻蓄力。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这“正确的时间”,需要智慧去辨认,更需要耐心去等待。真正的幸运,往往降临在那些没有因屡次落空而放弃播种的人身上。

7、崔造

洪州的秋天来得早,才过重阳,赣江的风就带了凉意。崔造站在驿馆二楼的窗前,望着江面往来的商船,手中茶已凉透。他从长安被贬至此已有三月,头上还戴着“白衣夔”的虚名——那是年轻时在江南游学,士人送他的雅号,说他有宰相之才。可如今,宰相梦远,只剩江风萧瑟。

“崔先生。”驿丞轻轻叩门,“曹王府上来人,请先生过府一叙。”

崔造整了整青衫。曹王李皋是洪州观察使,皇亲贵胄,战功赫赫,对他这个贬官却颇为礼遇。这三个月来,已是第三次相邀。

王府花厅里,曹王屏退左右,直言道:“朝廷用人之际,崔先生大才,岂可久居闲散?本王欲奏请圣上,任先生为洪州观察副使,佐理军政。”

崔造心头一震。观察副使是从四品,若在平日,以他资历难望此职。但曹王身份特殊——当年德宗皇帝避乱兴元,曹王护驾有功,如今奏请,十有九准。

“王爷厚爱,崔某感激。”他躬身道,“只是崔某戴罪之身,恐负所托。”

“欸,”曹王摆手,“你的案子本王清楚,无非朝堂争斗牵连。如今圣上在兴元重整朝纲,正当用人之时。”

回驿馆的路上,崔造脚步轻快了些。若真能得此职,不仅可洗前耻,更是重返朝堂的契机。经过城西茶肆时,听见几个士子闲聊:

“……那赵山人当真神了,前日说刘家娘子三日内必有喜讯,昨儿果然……”

“听说连曹王府上都请过他。”

崔造心中一动。他本不信这些,但此刻关乎前程,听听也无妨。问了茶博士地址,往城东一条小巷寻去。

赵山人的住处简陋得惊人——竹篱茅舍,院中只一石桌、两石凳。主人约莫五十余岁,布衣草鞋,正在晾晒草药,见了崔造也不惊讶,只道:“崔员外请坐。”

崔造一怔:“先生识得崔某?”

“洪州城不大。”赵山人沏了杯野茶,“员外是为曹王奏请副使一事而来。”

崔造真正惊讶了。他坐下,斟酌词句:“不知此事……能否得成?”

赵山人端起茶碗,并不喝,只看碗中茶叶沉浮。良久,吐出两字:“不成。”

“为何?”崔造忍不住追问,“曹王奏请,圣上素来恩准;且时局用人,崔某自问才学堪用——天时、人事皆合,怎会不成?”

赵山人放下茶碗:“正因事事皆合,反而不成。”他望向院外天空,“员外将得一刺史之职,敕书已在路上。地方比洪州更远,且……”他顿了顿,“敕书到达之日,恰是员外忌辰。”

崔造霍然起身:“先生莫要玩笑!”

“山人从不开玩笑。”赵山人神色平静,“刺史州名我已知晓,但不可先说。本月廿三,敕书必到。到时,员外须先受吊唁,再领贺喜——这话听着荒唐,届时便知。”

廿三?崔造心中一寒。那正是他生辰,也是母亲忌日。自母亲去后,他从未在这日庆贺,只焚香静坐,权作忌辰。

“若先生所言不实?”崔造盯着他。

“山人愿受责罚。”

崔造沉吟片刻:“这样——若先生言中,崔某奉钱百千为谢;若不中……”他顿了顿,“请受竹板五下,如何?”

赵山人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深意:“员外,山人命中不该得你百千钱,只该得你……起一间竹屋。”

这话说得更奇。崔造还要再问,赵山人已起身送客:“廿三那日,员外自见分晓。”

接下来几日,崔造坐卧不宁。曹王那边已正式上表,朝中有友人递来消息:“奏章已至兴元,圣上御笔已批——恭喜崔兄!”看来副使之职十拿九稳。可赵山人的话像根刺,扎在心里。

他试着说服自己:一个江湖术士,岂能看透朝廷机要?可“忌辰敕到”四字,总在夜深时浮现。

十月廿三,清晨就阴着天。崔造换上素色衣衫,在房中设了母亲牌位,焚香静坐。将近午时,驿馆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很急。接着是哀乐声——不是一支,是好几支,由远及近,竟停在驿馆门前。

崔造推窗望去,大惊失色。

门外白幡招展,竟是一支出殡队伍!孝子披麻戴孝,哭声震天。驿丞慌忙迎出,只听那为首的道人喊:“江州刘司马卒于任上,灵柩还乡,途经贵驿,求借一隅停灵片刻!”

按礼制,官员灵柩过驿,当地官员需祭奠。崔造虽无实职,却有官身,只得整衣出迎。对着那具黑漆棺材三揖时,他心中一片冰凉——这莫非就是赵山人说的“先受吊唁”?

祭奠刚毕,哀乐尚未停歇,街口又传来鸣锣声。这次是鲜衣怒马的官差,高举敕书,直入驿馆:“崔造接旨——”

满街百姓围观,白幡与红袍相映,哀乐与喜锣交织,场面诡异至极。崔造跪在院中,听见宣旨官朗声念道:“……授江州刺史,即日赴任……”

江州!比洪州更远的江南之地。而刺史虽为一方主官,却比观察副使低了半阶——明升实降。

崔造接旨谢恩时,手微微发颤。不是为官职,是为那句“忌辰敕到”竟一字不差。他抬头,看见驿馆对面巷口,赵山人一袭布衣静静站着,朝他微微点头。

三日后,崔造即将赴任。临行前,他特地去见曹王。

曹王叹道:“此事怪本王。圣上原已准奏,却有人密报,说你我往来过密,恐成朋党。圣上为示公允,改授刺史——倒是委屈先生了。”

崔造摇头:“王爷心意,崔某铭记。只是……”他犹豫片刻,将赵山人之事说了。

曹王听完,沉默良久:“此人非凡。你既许他竹屋,不可食言。”

于是赴任前,崔造雇了工匠,在赵山人的茅舍旁,建起三间竹屋。竹是洪州特产的湘妃竹,屋前引泉成溪,屋后种竹成林。落成那日,赵山人抚着青翠竹壁,笑道:“二十年后,员外当居相位。那时若还记得今日,请再为我添瓦一片。”

崔造只当是安慰,深深一揖:“先生之言,崔某不敢或忘。”

此后二十年,崔造历宦沉浮。从江州到湖州,再回朝任兵部郎中,总在关键时刻得人相助——有时是曹王旧部,有时是意外机缘。他渐渐明白,人生际遇如江上行船,有顺流有逆流,但真正决定方向的,不是风水,是舵手的心性。

贞元二年,崔造拜相。紫袍加身那日,他忽然想起洪州旧事,想起那间竹屋,想起赵山人说的“添瓦一片”。当即派人往洪州寻访,回报却说:竹屋犹在,赵山人已于三年前云游不知所终。

崔造默然。次日下朝,他命人在相府后园也建了一间竹屋,不大,只容一人。每当政务繁冗、人心难测时,他便去竹屋静坐。青竹清气里,总能想起那个秋日,想起自己从笃定到惶恐、再到释然的心路。

有门生问:“恩师已是宰相,为何独爱竹屋?”

崔造答:“这不是竹屋,是镜子——照见自己也曾惶惑,也曾轻狂,也曾把命运吉凶看得太重。”他推开竹窗,清风入室,“赵山人当年赠我两句话:一是‘事事皆合反而不成’,二是‘只合得一竹屋’。如今想来,第一句教我看淡得失,第二句教我守住本心。”

后来崔造为相不过两年便罢,但他处之泰然。晚年归隐,曾在江南起了几间竹屋,着书教子。有故旧来访,见屋舍简朴,笑问:“白衣夔终成布衣翁,可叹否?”

崔造正在溪边钓鱼,闻言笑道:“白衣夔是外人说的,布衣翁是自己选的——你说哪个更真?”

客人哑然。清风过竹,飒飒如私语,仿佛许多年前,那个布衣相士的预言还在竹叶间流转:不是预言官职,是预言一个人如何在与命运的对话中,终于听懂了自己的心声。

崔造从笃信人事到敬畏天命,最终在竹屋清风里找到平衡。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生许多时刻,我们以为在追问命运吉凶,其实是在寻找内心的答案。真正的成长不是实现所有预言,而是在经历起落后,学会与命运平和对话——既不过分执拗于人谋,也不消极听任天定,而是在每一个当下,活出无愧于心的从容。那间竹屋从来不是预言中的赏赐,而是历经沧桑后,心灵终于可以安住的故乡。

8、薛邕

兵部郎中薛邕府上的牡丹开得正盛。午后小宴,几位同僚坐在花厅里,茶香氤氲。除了主人薛邕,在座的还有兵部郎中崔造、前科进士姜公辅,以及一位布衣客人——以相术闻名的张山人。

薛邕亲自斟茶,状似随意地问:“山人看相如神,不知今日在座诸位,将来可有拜相之命?”

话问得轻松,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他今年四十二岁,官至郎中,朝野皆知他有“宰相望”——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张山人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这是个精瘦的老者,眼睛却亮得出奇,像能看透人心。他沉默片刻,道:“有。”

薛邕心中一喜,面上仍淡然:“哦?几人?”

“两人。”

薛邕的笑意深了些。在座共四人,他自己算一个,那另一个……他瞥向崔造。崔造与他同品级,但资历略浅;至于姜公辅,不过是个尚未授官的新科进士,布衣之身。怎么想,都该是他与崔造。

“不知是哪两位?”薛邕问得从容,背却悄悄挺直了。

张山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崔、姜二公,必为宰相,且同时拜相。”

花厅里霎时寂静。薛邕脸上的笑容僵住,他缓缓放下茶杯,瓷器碰撞发出清脆一响。崔造也愣住了,姜公辅更是错愕抬头——他连官职都还没有。

“山人……莫不是说笑?”薛邕声音发紧。

“相由命定,不敢妄言。”张山人拱手。

薛邕不再说话。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满园牡丹,忽然觉得那些姹紫嫣红都有些刺眼。崔造见状,轻声打破沉默:“山人说我与姜兄同时拜相,可我已是正郎,姜兄尚未授职,这……如何同时?”

他问得委婉,意思却明白:两人地位悬殊,拜相怎可能同时?

张山人看向他:“命数如此,事须同时。且郎中拜相,在姜公之后。”

这话如石投水。崔造皱了眉,姜公辅更是起身长揖:“晚生不敢当此妄语。”

宴席不欢而散。送走客人后,薛邕独坐花厅,直到暮色四合。仆人掌灯时,见他仍盯着那盆最盛的魏紫牡丹,眼神阴沉。

“宰相望……”他低声重复这三个字,忽然冷笑,“望而已。”

此后朝中,薛邕待崔造明显疏远了些。偶尔议事相遇,点头便过,再无往日的热络。至于姜公辅,他更是不放在眼里——一个还在候缺的进士,能翻起什么浪?

姜公辅自己也忐忑。他去拜访张山人,诚恳求教:“小子年轻识浅,岂敢望相位?山人莫不是为激励小子?”

张山人只答:“老朽只述所见,非为激励。姜公记住:命中有此,但要应命,尚需一事——当言时敢言,当为时敢为。”

这话说得玄,姜公辅似懂非懂。不久后,他授了京兆府功曹参军,是个微末小官。又因文才被选入翰林院做学士,算是进了清流。

谁也没想到,转机来得如此突然。

那日翰林院中,消息灵通的内侍低声传递: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军入京,而曾任泾原节度使的朱泚正闲居长安。姜公辅听到“朱泚”二字,心中猛地一跳。他想起朱泚在泾原根基深厚,姚令言又是其旧部……

“要出事。”他放下笔,研墨铺纸,开始写奏疏。同僚劝他:“你小小学士,岂可妄议大将?况且无凭无据。”

姜公辅笔不停:“正因无凭无据,才要请陛下察之——若有凭据,就晚了。”

疏成,递入宫中。十日过去,毫无音讯。就在姜公辅以为石沉大海时,泾原兵果然哗变,德宗皇帝仓皇出奔奉天。乱军拥立朱泚为帝,长安陷落。

颠沛流离的行在路上,德宗忽然想起那封奏书,急命寻来。读完,捶胸长叹:“若早听此言,何至于此!”当即下诏,擢姜公辅为给事中、同平章事——拜相。

消息传到薛邕耳中时,他正在外任上。那是个雨天,他站在廊下看雨打芭蕉,忽然想起数年前牡丹花厅里的那一幕。姜公辅拜相了,那张山人说的“两人”已应其一,那么崔造……

半年后,京师光复。朝廷论功行赏,崔造以兵部郎中之身,竟真被擢为同平章事。诏书下达之日,距姜公辅拜相,正好半年——“同时而在姜之后”,分毫不差。

薛邕得知此事,独坐书房一整夜。晨光熹微时,他推开窗,院中牡丹早已开败,只剩绿叶亭亭。他忽然笑了,笑得释然。

原来那张山人看的不是官职高低,不是资历深浅,而是命理轨迹。姜公辅因一言预见而拜相,崔造因平乱之功而得用,都是时势造就。而他薛邕,虽有“宰相望”,却始终缺了那一步——不是能力不足,是机缘未至,或者说,是性格里少了些敢在关键时刻豁出去的决断。

后来薛邕官至侍郎,清誉颇着。有后辈问他:“薛公当年有宰相望,却未拜相,可觉遗憾?”

薛邕正在临帖,闻言笔锋未停:“姜公在乱世敢言人所不敢言,崔公在危时能为人所不能为。他们拜相,是时势需要这样的人。而我……”他写完最后一笔,搁下笔,“我在太平年景做个能臣,也是恰如其分。”

他终究没告诉任何人,许多年后,他在终南山偶遇已隐居的张山人。老者须发皆白,却仍眼亮如昔。

薛邕长揖:“当年花厅之中,山人为何不言我也可拜相?”

张山人扶杖而立,缓缓道:“薛公那时心中所求,并非宰相责任,而是宰相尊荣。心念偏了,路便不同。”顿了顿,“况且,谁说侍郎就不是好命格?姜崔二公拜相仅年余便罢,薛公却稳坐侍郎二十载,福泽绵长——这孰高孰低,谁又说得清?”

薛邕怔住,而后深揖及地。

下山时暮色苍茫,他忽然明白:人生在世,重要的不是爬到什么位置,而是在自己的位置上,活出怎样的分量。牡丹虽艳,却经不起风雨;松柏常青,因它知道自己是什么,该站在何处。

薛邕的故事让我们看到:命运不是单一赛道,而是各自绽放的花园。姜公辅的敢言、崔造的实干、薛邕的稳健,都在恰当时空里成就了自己的价值。真正的位份不在官职高低,而在于是否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尽了应尽的责任,发了该发的光亮。人生最难得的清醒,是懂得欣赏他人的绽放,也安心自己的季节——因为每朵花都有自己的春天,每棵树都有自己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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