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北平南锣鼓巷的轮廓在月色中缓缓舒展。
从高空俯瞰,整片街区如同蛰伏的蜈蚣。
十六条肢节在星辉下泛着幽光,记录着从昭回坊到靖恭坊几百年的城市记忆。
主街两侧八百余座四合院,沉睡在夜色里,飞檐戗角如凝固的波浪。
福美楼,灯火通明。
大堂内,零星几个散客,把酒言欢。
二楼。
雅间。
听雨轩。
一张红木圆桌对坐两人。
头顶电灯的光芒,把两个举杯共饮的身影,融合在一起。
和尚放下酒盅,皱着眉头,右手抹了一把嘴。
“啊~”
“这酒真踏马带劲~”
坐在对面的杨樟,拿着筷子,看向和尚打着巴子的额头说道。
“和爷,酒过三巡,咱们是不是该聊正事了?”
和尚闻言此话,滋着牙,拿起筷子,看着面前盘中油煎带鱼。
“弟弟,只认钱,不认人。”
话落,他拿着筷子,夹起一块带鱼,放在自己碗里。
杨樟,闻言此话,放下筷子,面无表情,从袖筒里抽出手帕擦嘴。
擦完嘴的杨樟,把手帕放到桌子上,随即起身,提起酒壶,为和尚倒酒。
和尚低头,拿着筷子,从碗里带鱼段上,扒开一块鱼肉。
倒完酒的杨樟,坐回原位,看着和尚拿着筷子,夹着鱼肉送进嘴里。
“和爷直言直语,哥哥也不废话。”
他盯着,自顾自自吃菜的和尚,眉头微皱的问道。
“啃条子?,肥不肥?”
(急救包多不多?)
和尚闻言此话,放下筷子,拿起酒盅,一饮而尽。
“您想要多少?”
坐在对面的杨樟,面无表情,说出数量。
“两百~”
此时和尚感觉喉咙有点痒,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喉结,咳嗽两声。
在杨樟的注视下,和尚歪着头,一口老痰吐到旁边地上痰盂里。
清了清嗓子的和尚,坐直身子看向杨樟。
“四十一个。”
听到价钱的杨樟,脸上露出一个错愕的表情。
和尚看到杨樟的表情,知道对方误会了,他连忙补充一句。
“美刀~”
杨樟闻言此话,叹息一声,轻声回话。
“据为兄所知,一个标准啃条子?,在老美,也不过十五美刀左右。”
“您是不是,吃相难看了点?”
和尚对于此话,毫不在意,他看着桌上的美味佳肴说道。
“那您怎么不去老美那买?”
和尚说完此话,站起身,把搭在背椅上的外套拿在手里。
杨樟看到和尚起身,连忙道歉。
“和爷,您急什么。”
“做生意,哪有不讨价还价的。”
此时杨樟,面色沉稳,立于和尚身侧,将对方搭在小臂上的衣服取过来。
在和尚的注视下,杨樟放下身段,将他的外套重新披在背椅上。
他凝视着毕恭毕敬的杨樟,侧步移开,坐回背椅上。
杨樟见和尚坐回原位,便移开旁边的椅子,然后坐了上去。
坐在和尚身边的杨樟,左手撑在圆桌边缘,右手搭在和尚的背椅上,神情严肃地说道。
“和爷,都是做生意的主,您多少给为兄留点空间。”
和尚看着快把自己包住的杨樟,他半眯着眼,对着他摇了摇头。
“弟弟前段时间,受点伤,几天的功夫,在医院打了六枝消炎针。”
他眉头微皱,看着杨樟问道。
“您知道,弟弟付了多少?”
和尚说话的同时,抬起胳膊对着杨樟做出一个动作。
他右手大拇指,跟食指来回碾搓,做出数钱的动作。
看懂他意思的杨樟,坐直身子,把双手从圆桌边缘,跟背椅上移开。
他侧身默不作声,看着和尚。
和尚不为所动,开始自问自答。
“几天的功夫,小千把美刀没了。”
“老美急救包里,绷带,止血带?,?磺胺粉?,吗啡。”
话说一半的和尚,扭头盯着沉默不语的杨樟。
“四十,说真的,弟弟已经够照顾你了。”
“您去黑市走一趟,要是价格低于六十,弟弟白送您两百个。”
默不作声的杨樟,不自觉陷入回忆里。
大前年,冬。
晋察冀山坳里,十几顶破帐篷在寒风中飘摇。
帐篷内,地上铺着薄草,几十名伤员横七竖八躺着。
帐篷里,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血迹浸透草垫,与脓血混成一片。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与腐臭,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嚎叫。
肩头被刺刀捅穿的士兵,额头青筋暴起,却还是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另一名昏迷不醒的战士,左腿只剩下一截残肢,骨头外露,全身血肉模糊,只有微弱的呼吸。
医生蹲在一旁,满眼绝望,低声呢喃。
“没药了,没药了~”
帐篷外,寒风呼啸,偶尔传来枪声。
护士咬着唇,用纱布裹住伤口,却无法减轻战士的痛苦。
她转身,看着满地的血迹和残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帐篷里,其他战士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有的昏迷不醒,有的痛苦嚎叫,有的紧紧抓住身旁的草席,仿佛这样能减轻一丝疼痛。
当时他站在帐篷里,看着好多原本能救活的士兵,因为没药,没医疗器械,得不到救治,只能在痛苦中闭上眼。
还没等杨樟从回忆里走出来,街道里传来吉普车引擎声。
紧接而来的是,大量人员整齐踏步声。
和尚听到街道里的动静,他连忙起身,走到窗边。
杨樟也被街道里的动静惊醒,他跟在和尚身后靠墙而站。
和尚侧身靠在窗边,把半扇木窗打开一道缝隙,察看街上的情况。
他居高临下的目光,通过半指宽的窗户缝隙,看到吉普车碾过街道。
车灯刺破暮色,三四十名,国军士兵,列队小跑。
军靴砸地声如鼓点,士兵身影在光影中起伏。
长枪上的刺刀,在红灯笼下,折射寒光。
车队掠过,只余脚印烙在青石板路上。
和尚看到楼下街道里,国府士兵路过的场景后,面露沉思。
他关上窗户,走回圆桌边,随即坐回原位。
一旁的杨樟,面无表情,坐到一边。
和尚拿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倒酒。
酒满,他双指捏着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他手里的酒盅落到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和尚低头看着手里的空酒盅想着心事。
国府士兵已经正式驻扎北平,这片地界原有的秩序,必将被打破。
到时有人将高楼平底起,自然也会有人危楼倒塌。
坐在一旁背椅上的杨樟,回过神,直视和尚的侧脸。
“怎么交易?”
和尚闻言此话,站起身,拿上自己的外套。
在杨樟的目光下,和尚走到雅间门口。
和尚左手臂内弯,上面搭着外套,右手放在雅间木门上,转身看向,坐在原位的杨樟。
“明儿下午三点,来北锣鼓巷十三号院提货。”
言罢,和尚推开木门,大步离开此地。
坐在圆桌边的杨樟,看着缓缓合上的木门,陷入沉思。
跟和尚谈价之前,他原本准备一大堆话术。
他知道和尚的为人,更知道对方心藏大义。
原本他想用民族大义,跟和尚讨价还价。
没曾想,和尚压根不接话题,直接用一句认钱不认人,直接堵住自己的嘴。
四十美刀一个急救包,以如今行情,说实话,真不贵。
可是二百个急救包,只是一个试探,后面才是大买卖。
到时候花的钱可是海着去了。
关键组织并不富裕,更别提外汇储备。
和尚却不管那么多,他走下楼,时不时跟食客,堂头,点头打声招呼。
与杨樟的买卖,他挣的并不多。
一个急救包,他从六爷手里拿货,成本价,都要三十五美刀。
卖四十美刀一个,抛开风险,他基本上没咋挣钱。
南锅鼓巷的寒风,裹着枯叶,飘向清华园。
月光下的清华园,斑驳的光影在青砖灰瓦间游走。
园内草木葱茏,却掩不住烽火余痕。
几栋教学楼外墙弹痕犹在,仿佛无声诉说着八年的流离。
荷塘畔,光秃秃的柳枝轻拂水面。
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惊起一只夜莺。
夜莺掠过工字厅的飞檐,融入漆黑如墨的夜空。
校领导办公室内,一个身穿中山装,秃顶,带着眼镜的教授,坐在办公桌边。
办公室内,一张斑驳的榆木桌上,堆满复校文件,墨水瓶旁钢笔未收。
墙上老照片里的清华学堂匾额已褪色。
窗边铜灯投下昏黄光晕,照亮书架泛黄的校史档案。
消瘦的校领导,双臂搭在桌上,看着坐在面前的两排十三个学生。
这十三个学生,正是白天在南锣鼓巷募捐的那群人。
刚才校领导,已经大力表扬这些学生。
说的口干舌燥的校领导,端起茶杯,喝口水润润喉。
办公室内,坐成两排的十三个学生,得到表扬后,神情如同胜利的斗鸡。
她们额头带伤,一脸骄傲的表情中,隐藏了一份坚毅。
校领导,把茶杯轻轻放在办公桌上,抬手扶了下脸上的眼镜框。
他面色沉稳,看着一群学生,用感慨的语气说道。
“你们也知道,复校之事,千难万难,困难重重。”
“师生校舍遭到严重破坏,图书馆和体育馆损失惨重。”
“原有设备损失超过90%,部分建筑被夷为平地。”
“其他的先不说,就光这些,都快压垮我们这群老头子。”
坐成两排的十三个学生,闻言此话,不自觉紧张起来。
校领导看着,灰头土脸,面带伤痕的一群学生。
他说话时语速放缓了些,语气也带着淡淡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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