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黄浦路1号
黄浦江的江风裹挟着煤烟吹过外滩,但今日的黄浦路却被一股更为浓烈的喜气所笼罩。
这不是老百姓见惯了的传统旧式钱庄开张,而是一场震动上海滩的大戏。
大楼的门面气派非常,门廊之上,悬挂着长长的幌子旗,上书“中华通商银行”六个颜体大字,笔力雄浑。
大门口,是分列两排。左边是穿着黑衣、腰扎红带的华人护卫,维持秩序。
“噼里啪啦——”
吉时一到,挂满整栋大楼的“浏阳红”鞭炮齐鸣,红色的纸屑如暴雪般落下,瞬间铺满了湿漉漉的街道。
紧接着,舞狮队在锣鼓喧天中翻腾而出,热闹非凡。
走进银行大厅,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进来的宾客们,瞬间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像是华商钱庄的木结构建筑,非常昏暗,大厅又高又明亮。还有全开放式的西式柜台,异常气派。
在大厅的正中央,没有供奉财神爷,而是放置着一个大展柜。
展柜下铺着天鹅绒,最中央供奉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将近半米高的天然狗头金,旁边还有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天然金块,共同组成一个山石连绵的形状。
在灯光的照射下,这些来自兰芳、旧金山、不列颠哥伦比亚矿区的金块散发着一种原始、粗暴且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泽。
“我的乖乖……”一个穿着长衫的买办瞪大了眼睛,手有些发抖,“这得多少分量?这是把金山给搬到上海滩来了?”
“听说最中间这块,是致公堂在旧金山金矿里挖出来的镇山石,特意海运过来压阵的。”
旁边的人压低声音说道,“这就是告诉上海滩所有人,这家银行的底子,比汇丰银行的保险柜还硬!”
大厅内衣香鬓影,这是一场权力的盛宴。
陈阿福穿着一身西装,和聘请的英国和美国经理站在大厅入口迎客。
他正在与一位官员低声交谈,是李鸿章派来的代表。
“陈公子,中堂大人说了,只要这银行能利通天下,朝廷的折子,他帮您递。但这‘官督’二字的分量,您得掂量清楚。”
“陈某明白。”
阿福微微欠身,语气不卑不亢,“银子是用来方便通商、造船修路的,不是用来烂在库里的。请中堂大人放心。”
在人群的边缘,几个高鼻深目的洋人聚在一起,神色阴沉。
“这简直是胡闹。”汇丰的大班叼着一支雪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块狗头金,
“我倒是觉得也别高看他。韦伯,你太紧张了。一个黑帮头子懂什么金融?他以为摆块金子就能让人信服?”
德国洋行的施密特语气中透着生意人的精明与冷酷:
“招商局的轮船运费、开平矿务局的煤款,这些才是大手笔,难道李鸿章那个老狐狸,还会放心地把钱放到他一个海外乱党的银行户头里面?除非李鸿章疯了。”
“这个银行,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忌惮之下给的一个安慰罢了,中华通商银行,哼,好大的口气!”
说到这里,施密特顿了顿,眼神变得玩味起来:
“而且,我打听到的消息更有趣。我听说他们甚至不敢发行钞票。
他们放弃了银行最暴利的铸币税。只是做一些贸易的大额结算。这种‘跛脚’的银行,根本没有扩张能力,甚至都不配称之为银行。”
立刻就有一个洋行经理反驳,
“施密特,你只看到了表面。他在用爱国的名义抢我们的生意。只不过…… 他不发钞票,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如果他发行钞票,我们明天就可以收集他的票子,然后集中挤兑,让他破产。但他不发钞,我们就无从下手。而他做的大额结算,恰恰抽走了我们的现金池。”
施密特皱起了眉头,压低了声音,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你是说……资金回流?听说这家银行背后,连着南洋很多大华商的生意。”
“不仅仅是南洋。”
“你太小看这个陈兆荣的能量了,现在海外的华商,在天津、上海有生意的,以后恐怕都会优先走他这里,美国、夏威夷、香港、澳门,你想想看,这里的进口代理,出关结算,现金留存会有多少!”
“他们还有自己的船队,还在扩张!”
“看见大厅那些黄金了吗?我仔细调查了,他们手里的势力占据了几个大的黄金矿区,随时可以抛售黄金储备购入白银,稳定汇率!这才是清廷咬牙同意他们挂牌的真正原因!”
“金山九,这个名号不是白叫的!”
“他手里有军火和机器,库里有金,背后有枪有政府。他不发钞票,咱们就没法制造恐慌;不收散户存款,咱们就没法煽动挤兑。
他做的是企业对企业和政府对政府的生意,这是直接瞄准了咱们在华业务的根基!”
“他的客户要么是那些掌权的汉臣,要么是他自己的商会成员和帮派成员。我们惯用的制造恐慌、煽动挤兑那一套,对这些铁板一块的客户根本没用!”
“这家银行背后,一定有我们自己的同行在算计!”
“又是这个官督商办……”
英国大班脸色更加难看, 他想起了李鸿章那张老脸,以及那帮在南洋丛林里刚刚消灭了四千正规军的兰芳新军。
“在大清,这就意味着垄断。”
“如果让他们掌握了大宗商品流通的资金池,我们在黄埔滩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必须想办法挤垮他们!”
“怎么挤?”施密特问,“既然没法挤兑钞票。”
“这里是上海!”
“我们可以切断他们的信用和银根。
从下周开始,咱们联手,外资银行公会停止与所有同中华通商银行有业务往来的本地钱庄进行同业拆借。”
“还有,”卡梅隆转向施密特,
“你不是想卖克虏伯大炮给李鸿章吗?去告诉李鸿章的手下,如果他们坚持用中华通商银行的汇票来支付货款,你们德国洋行就拒绝发货。”
“诸位,这家银行,绝不能在上海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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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路,
开业三日后,午市。
黄浦路1号是上海名流的新秀,南京路上的各大茶馆,才是上海银票流通的大市场。
这里烟雾缭绕,跑堂的伙计端着壶穿梭如飞,但客人们嘴里谈的早已不是风花雪月,而是股票、标金、银拆。
靠窗的桌旁,坐着两位身着体面绸长衫的中年人。
左手边那位身材微胖,是北市源丰润钱庄的掌柜王老板,典型的宁波帮,稳健保守。
右手边那位留着两撇精明的小胡子,眼神活泛,是南市专做洋行拆借的顺德号李老板,广东帮,胆大包天。
桌上没放茶点,却摊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纸头——是刚刚印发不久的股票凭证。
“老李,你这也太激进了吧?”
王老板眉头紧锁,指着桌上一张印着双龙戏珠图案的票据,“这新发的天津糖业总局也就罢了,毕竟后面站着中堂。
北洋大臣的面子,加上那位的底子,又是做糖这种民生买卖,稳当。我听说他们这次招股五十万两,你也吃进了不少?”
“天津糖局那是压舱石。”李老板得意地弹了弹那张票据,
“这糖局的机器已经运到了天津卫,檀香山和南洋都有自己的种植园,还挂着北洋的牌子,官股。如今朝廷大搞洋务,求富自强,这糖以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但我今儿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李老板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从袖口里抽出另一张票据。这张票据印制得极为精美,抬头用中英双语写着:“Selangor tin mining co. —— 赛兰格点铜公司”。
“又是这个?”
王老板一脸嫌弃,“你疯了?这几天满大街都在传这个什么赛兰格。说是矿在南洋的什么雪兰莪。
那是什么鬼地方?在那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挖锡矿?你看得见吗?摸得着吗?”
“哎哟,我的王大哥,你这就是老皇历了!”
李老板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桌子,“你知道这赛兰格现在的行情吗?面值一百块,现在只要先缴五十块。上个月刚发出来的时候还是平价,今儿早上,黑市里已经喊到八十五块了!这还是半开(实缴一半)的价格!”
“八十五?”王老板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这才几天?涨了这么多?”
“何止!”
李老板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你知道这背后的庄家是谁吗?洋行!英国人的洋行!而且这矿不是虚的,听说在南洋那边,锡就像咱们这儿黄浦江里的泥沙一样多,铲子下去就是钱。你想想,现在洋枪洋炮、罐头盒子,哪样离得开锡(点铜)?这叫工业黄金!”
李老板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却掩饰不住兴奋:“而且,你看看前几天黄浦路1号那场面?中华通商银行。
那位金山回来的九爷。人家在旧金山怎么发财的?在南洋怎么发财的,不就是挖矿,做贸易吗?现在上海滩的风向变了,大家早都不信田产房产了,信矿!
只要沾个矿字,那就是点石成金。”
王老板拿起那张赛兰格的股票,有些迟疑:“可这毕竟是在海外……”
“海外才好啊!”
李老板打断道,“大清的矿,衙门里那一套你又不是不知道,层层盘剥,李中堂再能干也得养活一帮子闲人。
但这赛兰格不一样,那是大英帝国的保护国,那是文明法治之地,洋人管事,账目清爽。
咱们上海的钱庄现在都在抢这个票子。我听徐二爷那边的消息,他已经质押了名下两百亩地皮,大举杀入这个赛兰格了。”
“徐润也进了?”
王老板倒吸一口凉气。徐润可是上海滩公认的地产大王,名下最少三千亩地皮,轮船招商局的会办,他的眼光在上海商界就是金科玉律。
“不仅进了,还是重仓。”
李老板神秘一笑,“我听说,这赛兰格只是个开始。现在市面上都在传,既然洋人的锡矿能上市,那咱们华人在南洋的产业为什么不能?
若是能把兰芳那些真正的金矿、煤矿都弄到上海来招股……啧啧,王大哥,那才是泼天的富贵啊。”
“兰芳不过是国贼罢了,不是还向着荷兰人称臣纳贡?他们敢发股票,不怕荷兰人狗急跳墙?”
“我看未必,谁会跟钱过不去?招股一百万两那是眨眼的事,炒到一千万两也不是梦!
有了这笔钱,在南洋买枪也好,买炮也罢,谁还敢欺负咱们华人?荷兰人?那一千万两银子砸下去,雇洋枪队也能把他们砸死!这叫以商止战,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谁知道那位是怎么想?这大清也不缺银子,真要是靠银子能打赢,我看咱们也不必这么憋屈!”
茶馆外,报童挥舞着散发着油墨香的《申报》跑过,高喊着:“看报看报!天津糖局招股告罄!赛兰格点铜股价再创新高!上海股市一日千里,官燕捞饭就在今朝!”
王老板听着外面的喧嚣,看着手里那张薄薄的赛兰格股票,心中那道保守的防线终于崩塌了。
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张庄票拍在桌上:“老李,你路子野,帮我收两千股赛兰格!不管什么价,我也要上这艘船!”
李老板大笑起来,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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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公共租界,宁波路与北京路交界处,
正元钱庄后堂,
桌子上摆着一只精致的西洋座钟,指针刚过上午九点。
坐在大掌柜席正甫对面的,是徽州茶帮的头面人物,胡庆馀。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我说,席大掌柜,”
胡庆馀终于打破了沉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惊蛰已过半月,九江和汉口的茶市马上就要开秤。按照乾隆爷留下的老规矩,这时候上海滩的银子,该往江上走了。”
席正甫微微抬眼,作为上海滩最有权势的红顶买办之一,他既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代言人,又是钱庄界的无冕之王。
但此刻,他的掌心全是冷汗。
“今年雨水多,春茶上市晚,何必这么急?”
席正甫语气平缓,试图拖延时间,“正元的银船正在从苏州调拨的路上,再宽限三日……”
“三天?我看是三个时辰都难!”
胡庆馀猛地站起身,逼视着席正甫,“席大掌柜,别以为我们山里人不知道这黄埔滩发生了什么。
昨晚在四马路的茶楼里,人人都在传,说上海滩的银库早就空了!
说你们把原本该给我们茶商的银子,全都换成了花花绿绿的纸片子!”
胡庆馀从怀里掏出十几张皱巴巴的《申报》,上面的大幅广告全都是股票信息。
“往年这个时候,第一批五十万两现银早就装上了船。
现在呢?你给我的是什么?是这堆废纸吗?”
“席大掌柜,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北边的丝栈,南边的矿局,哪一家没压着你们正元庄的银子?你们拿着我们的本金去炒股票,放贷,现在我们急着用钱,你们却拿不出来?”
胡庆馀将报纸摔在地上,“茶农只认白花花的银子,不认你们这荆门矿还是鹤峰铜的股票!今天若是见不到三十万两现银,我胡某人就坐在这正元庄不走了。
到时候消息传出去,说席大买办的正元庄拿不出银子,我看这宁波路上几十家钱庄,明天还能不能开门!”
这句话击中了席正甫的死穴。
钱庄生意,全靠信用二字维持。一旦挤兑的风声传出,就像瘟疫一样,瞬间就能让整个上海钱庄体系崩塌。
席正甫停下了手中喝茶的动作。他不能说实话。
实话太恐怖了:上海滩的华人钱庄,确实没有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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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一墙之隔的前堂,正元钱庄的柜台上,年轻的跑街陈笙正看着外面排队的人群发呆。
那不是来存钱的人,而是来抵押股票借贷的人。
上海,正陷入一场史无前例的癫狂——股票热。
自洋务运动兴起,轮船招商局和开平矿务局的股票暴涨,让上海人第一次尝到了资本增值的甜头。今年开春,这种热情演变成了非理性的狂热。
陈笙记得清楚,就在三个月前,正元钱庄的银库里还堆满了发亮的墨西哥鹰洋(当时上海通用的贸易银元)和整齐的纹银。
那时候,银根松动,银行间借贷利率低得可怜。
为了追逐高利,几个大钱庄做出了一个决定:接受股票作为抵押品,
逻辑看似完美,投机客拿着股票来抵押,钱庄给出现银或庄票,投机客再去买更多股票,股价上涨,钱庄赚取高额利息。
然而,所有人都本能的忽略了一个季节性的死结:茶丝出口季。
每年三四月,是中国传统的出口旺季。巨量的白银必须从上海流出,逆长江而上,进入安徽、江西、湖北的产茶区,支付给茶农。这意味着,上海金融市场的“水”(银根)会被瞬间抽干。
“陈先生,这是平准股票公司新出的票子,您给估个价,我急着用钱。”
一个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模样的人,颤巍巍地递进一张花花绿绿的股票。
陈笙接过来看了一眼,心里一阵发苦。
但在账房先生的授意下,他还是得开出一张庄票。
此刻,席正甫在后堂闭目不言,他心里默默盘算,光宁波路,各钱庄放贷在股票上的资金恐怕已经高达两三百万两白银以上。
库存的现银已经见底,而茶帮像讨债的阎王一样堵在门口。
哪还有银子?
后堂内,气氛僵持不下。
席正甫站起身,走到门外,到了连廊上,外面是熙熙攘攘的宁波路,远处可以看到外滩汇丰银行大楼雄伟的轮廓。
或许,这是最后的希望?
通常情况下,当钱庄银根紧缺时,席正甫会利用他在汇丰的身份,向洋行申请短期拆借。
汇丰银行拥有巨大的白银储备,称得上是上海金融市场的中央银行。
但今天早上,汇丰大班经理的一封信,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信中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英文:hSbc will not finance any more speculation. (汇丰将不再资助任何投机行为。)
英国人比谁都精明。他们恐怕见不得华商的钱庄再这么利用他们的低息借款发财。
席正甫转过身,看着这帮茶商,眼神变得决绝。
今天如果不吐出现银,正元钱庄乃至整个洞庭山帮的声誉就毁了。
既然借不到银子,那就只能——卖。
“陈笙!”席正甫冲着门外大喊一声。
陈笙慌忙跑进后堂,“大掌柜?”
“传我的话给丝茶公所和柜台,”
“把库里压着的所有矿务股票,全部抛出!不管市价多少,全部斩仓!只要现银!”
陈笙惊得张大了嘴巴:“大掌柜,这么大的票量,这时候抛,我们要亏掉三成啊!而且……如果您带头抛售,这市面恐怕要崩啊!”
“茶帮要的是银子,不是废纸!市面崩了是明儿的事,今天拿不出银子,我们今晚就得死!”
他又转头看向胡庆馀,拱了拱手,语气变得异常沉重:“银子,这两天内给您凑齐。但这其中的损失,算是我席某人买的一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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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滩的银子不止跟茶有关,还跟丝有关。
外滩27号,怡和洋行,二楼丝查室。
丝查室位于洋行二楼的北侧,这里终年拉着巨大的黑色遮光帘,只留出一排朝北的高窗。
因为只有北向的漫射光,才是检验生丝色泽最诚实的光源,任何一丝直射的阳光都会掩盖丝线上的疵点。
怡和洋行的丝业大班(经理),手里捏着一绞刚刚送来的“七里丝”(产自浙江湖州南浔镇七里村的顶级湖丝)。
他没有说话,只是熟练地将丝绞挂在测纤机上,又拿起一撮丝凑近鼻端。并没有霉味,只有一股淡淡的、干燥的蚕蛹腥气——这是新丝的上品味道。
但他无心欣赏。
他的目光越过丝绞,落在桌角那张淡黄色的电报纸上。
大北电报公司一小时前刚送来的,只有寥寥数语,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要把他的神经勒断。
(伦敦3月14日电——激进买入——限额5000包)
“5000包……”
麦格雷戈低声咒骂了一句。
若是往年,这只是一笔普通的进货指令。但在1882年的今天,这简直是让他去鳄鱼池里抢肉。
他转过身,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中国买办,唐翘卿。
“唐,”
“伦敦那些坐在壁炉边的老头子们疯了。他们以为现在的上海还是五年前的上海?
让我们激进买入?他们难道不知道,现在的生丝市场已经被那个红顶子像铁桶一样围起来了吗?”
唐翘卿,作为怡和洋行的丝茧买办,他是连接西方资本与江南农村的桥梁,他的脸上也写满了凝重。
“先生,”
“胡雪岩这次不是在做生意,他是在赌命。我们的探子回报,他在江浙两省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具体情况如何?”麦格雷戈问。
“胡大帅动用了阜康钱庄的底库。”
“他在湖州、无锡的每一个收茧点都设了卡。他给蚕农开出的定金,比我们要高出两成。而且……”
唐翘卿停顿了一下,抛出了最关键的信息:
“他在赌天时。”
“天时?”
“是的。胡系的人在乡下到处散布消息,说在这个月(农历二月)底,江南会有倒春寒。
这几天蚕种刚刚孵化,一旦气温骤降,桑树嫩芽冻死,幼蚕就没有口粮,春茧产量必然腰斩。”
唐翘卿指了指窗外的阴云,“如果真让他赌对了,现在的丝价就是地板价。他现在囤多少,将来就能赚十倍。”
麦格雷戈冷笑一声:“操纵预期,这是伦敦交易所里玩剩下的把戏。但他怎么能保证一定会冷?上帝难道也收了他的银子?”
“在中国,他被称为活财神,更是公认的首富。”
唐翘卿苦笑,“而且,他手里攥着上千万两银子的现货。就算天气不冷,只要他把货扣住不卖,我们完不成伦敦的合约,一样要赔得倾家荡产。”
这是期货合约最致命的地方。
怡和洋行已经预售了大量生丝给里昂和米兰的丝织厂,如果无法按时交割,巨额的违约金足以让洋行伤筋动骨。
就在两人对峙于沉默之中时,丝查室的木门被猛地撞开了。
一个满头大汗的信差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顾不上礼仪,手里高举着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信筒,是从十六铺码头一路狂奔而来的。
“大班!唐老爷!”跑街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加急!杭州来的快船!”
唐翘卿一把夺过信筒,迅速撕开油纸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笺,上面只有潦草的几行墨迹,显然是在极度匆忙中写就的。
唐翘卿扫了一眼,瞳孔瞬间收缩。
“说什么?”麦格雷戈察觉到了不对劲,猛地转过身。
唐翘卿抬起头,声音颤抖:“冻了。”
“什么?”
“昨天夜里,杭嘉湖平原气温骤降。”唐翘卿将信纸拍在桌上,逐字翻译,“湖州南浔、双林一带,桑园结霜。桑叶……大面积冻死。”
麦格雷戈一把抓过信纸,虽然他看不懂汉字,但他能感受到纸张上透出的彻骨寒意。
这意味着:原料减产已成定局。
意味着:胡雪岩赌赢了。
此时此刻,在几百公里外的江南水乡,无数蚕农正看着上冻的桑叶哭泣。
几秒钟的死寂后,麦格雷戈爆发了。
绅士的风度荡然无存,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扑向办公桌,抓起笔和印章。
“快!”麦格雷戈吼道,声音嘶哑,“唐!现在!立刻!派人去十六铺,去苏州河,去所有能找到丝的地方!”
他一边飞快地签署支票,一边下达着几乎疯狂的指令:
“通知汇丰银行,我要动用最高额度的透支权!不管利息是七厘还是九厘,我都要!把所有的现银都调出来!”
“价格呢?”唐翘卿追问,“现在市面上的丝价肯定已经听到风声了。”
“不管价格!”
麦格雷戈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市价加三成!不,加五成! 只要是生丝,不管是一级丝还是土丝,全部吃进!绝对不能让胡雪岩把剩下的货全扫光!如果让他垄断了全中国的生丝,我们就得跪在他面前求他卖货!”
“另外,”麦格雷戈将签好的指令塞给唐翘卿,“给伦敦回电。春寒,灾难。买。”
唐翘卿抓起指令,转身冲出大门。
皮鞋的声音急促而慌乱,逐渐消失在走廊深处。
麦格雷戈独自留在昏暗的丝查室里。
他走到窗前,看着黄浦江上越来越低的乌云。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而在这场暴雨中,大清帝国的首富胡雪岩,与西方资本巨鳄怡和洋行,为了一个行业的定价权,终于撕下了最后的面具,即将展开一场刺刀见红的肉搏。
但如今随着茶帮的率先发难,谁都知道,上海,这个远东钱袋子,已经快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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