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绛,朝堂。
三十颗晋军首级悬于齐境的消息传来,满朝震动。荀罃的请罪疏和那份神秘的示警密信被当庭传阅,引发激烈争论。
“荀罃御下不严,致三十精锐丧命,此乃大罪!”中行偃率先发难。他是中行氏家主,与荀氏素来不睦,“依军法,当免职下狱,以儆效尤!”
韩厥出列反驳:“中行大夫此言差矣。荀将军确有失察之责,但细究此事:其一,小队乃擅离职守,非奉军令;其二,荀将军事先得密警告,已派人追截;其三,齐军伏击地点距边境仅二十里,显是早有预谋。依臣之见,此事恐非简单的越境滋事,而是齐国设局诱杀!”
“韩司马是说,齐人故意诱我军越境?”栾书适时开口,将争论引向关键。
“正是。”韩厥呈上几份边境军报,“自荀将军驻守棘津以来,齐军小股部队屡屡越境挑衅,袭扰我边民。此次更以‘内应’为饵,诱我精锐深入伏击。其目的,或为激怒我国,制造开战口实。”
朝堂上一片哗然。若真如韩厥所言,那齐国便是蓄意挑衅,晋国反成了受害者。
栾书看向一直沉默的赵朔:“赵副使执掌东防事务,对此有何见解?”
赵朔出列,神色凝重:“臣以为,韩司马所言不无道理。但纵使齐人设局,我军三十人越境是实,首级悬边是实。此事若处置不当,一则寒将士之心,二则堕我国威,三则……正中齐人下怀。”
“哦?”栾书挑眉,“赵副使的意思是?”
“齐人想要的,或许不是开战,而是乱。”赵朔缓缓道,“乱我边境军心,乱我朝堂决策,乱我诸侯邦交。试想:若我国因此严惩荀将军,东境将士必生怨怼;若我因此大举兴兵,则正给齐人联合鲁、卫、宋的口实;若我隐忍不发,则诸侯以为晋国软弱,纷纷离心。”
他顿了顿,扫视群臣:“故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其一,厚恤三十烈士家眷,追封爵位,明示朝廷不忘忠烈;其二,荀罃降职留用,罚俸三年,戴罪立功——既惩其失,又安军心;其三,遣使赴齐,严正抗议齐军虐杀战俘、悬首示众之暴行,要求归还遗体、惩办凶手。同时,将此事通报诸侯,请天下公议。”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给了荀氏台阶,又维护了国威,还将道义压力甩给了齐国。
中行偃还想反驳,栾书已开口:“赵副使之议甚妥。臣附议。另,臣建议加派一军往棘津,不是增兵,而是‘换防’——将荀罃所部调回休整,由赵副使从邯郸抽调精锐暂代防务。如此,既可让东境将士感受朝廷体恤,又可借赵副使之威,震慑齐人。”
赵朔心中冷笑。栾书这手玩得妙:明着是让他去稳定东境,实则是将他调离邯郸根基,且将棘津这个烫手山芋塞给他。若东境再出事,责任就是他的了。
但面上,赵朔躬身:“臣遵命。”
退朝后,栾书在廊下叫住赵朔:“赵副使,东境之事,有劳了。”
“分内之事。”赵朔澹澹道,“只是臣有一事不明:那封示警密信,究竟从何而来?”
栾书微笑:“赵副使何必明知故问?你在临淄,不是也有‘朋友’吗?”
两人对视,心照不宣。
“齐国田氏……”栾书压低声音,“此人野心不小。赵副使与他往来,当心养虎为患。”
“中军将教诲,臣谨记。”赵朔拱手,“但有时候,虎能伤人,也能噬敌。关键在如何驾驭。”
“驾驭?”栾书摇头,“赵副使,这天下能驾驭的人不多。更多时候,是我们以为自己驾驭了虎,实则是虎借了我们的势。你好自为之。”
说罢,栾书转身离去。
赵朔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冷光。栾书在警告他,也在试探他。但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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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泗,楚军大营。
子囊看着被烧成白地的税卡,脸色铁青。现场除了十几具楚军尸体,还有几件沾血的齐国制式兵器——一把环首刀、三支三棱箭、半面破损的齐军皮盾。
“齐国人干的?”副将捡起环首刀,刀柄上确实刻着齐国军器监的标记。
子囊冷笑:“你信吗?”
“这……”副将迟疑,“证据确凿啊。”
“太确凿了,反而假。”子囊踢开那面皮盾,“齐军再蠢,也不会在偷袭时留下这么多军械。更何况——”他指向税卡周围的地面,“你看这些脚印,轻而浅,是薄底快靴,不是齐军常用的厚底战靴。还有,箭孔多在要害,弩箭的贯穿力极强,这不是普通盗匪能做到的。”
“将军是说……”
“是徐甲。”子囊一字一顿,“偃那支‘私兵’,用的就是强弩。至于这些齐军兵器……哼,随便哪个商队都能弄到。他这是要嫁祸齐国,让咱们和齐人狗咬狗。”
副将倒吸凉气:“那偃好大的胆子!将军,咱们这就发兵徐地,剿了这群逆贼!”
“不急。”子囊摆手,“现在发兵,正中他下怀。他巴不得咱们大动干戈,好让淮泗诸侯看看楚国如何‘欺凌’小邦。到时候人心惶惶,咱们的‘巡狩’就白费了。”
他沉思片刻:“传令,即日起对徐地实行‘禁运’。粮食、铁器、盐、布匹,一律不准进出徐地。另外,悬赏千金,招募‘熟知徐地内情’的士人。我要知道偃的‘徐甲’到底藏在哪,他的粮仓在哪,他的海上退路在哪。”
“那齐国这边……”
“派使者去临淄,把‘证据’送过去。”子囊冷笑,“就说楚国在淮泗截获一批走私军械,疑似齐国产。请齐侯协助调查,为何齐军兵器会出现在袭击楚军的现场。记住,态度要客气,但话要说得明白——若齐国不能给个交代,楚国会‘自行查证’。”
副将恍然:这是要把难题抛给齐国。若齐国自查,必得罪徐地背后的势力(很可能是晋国);若不查,就坐实了“纵容军械走私”的嫌疑。
高,实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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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田氏府邸。
田无宇同时收到了三份密报。
一份来自晋国,是赵朔的感谢信,并暗示“将来必有厚报”。
一份来自楚国,是子囊的质询文书,附有“齐军兵器”的图样。
一份来自自家眼线:高张在军中大肆清洗,已撤换三名与田氏交好的将领,安插的全是高氏族人或门客。
“好个高张……”田无宇将三份密报摊在案上,“借边境冲突之机整肃军权,再借楚国质询敲打我田氏。一箭双凋啊。”
心腹急道:“家主,楚国那边如何回应?若处理不当,恐给高氏口实,说咱们‘私通外邦、引狼入室’。”
“怎么回应?”田无宇冷笑,“就说那些兵器是十年前晋齐大战时的战利品,流散民间已久。楚国若要查,咱们可以‘协助’——派一支兵马去淮泗,帮楚国‘剿匪’。当然,粮草军需,得楚国出。”
“派兵去淮泗?!”心腹震惊,“这……这不等同承认那些兵器是齐国的?”
“承认又如何?”田无宇眼中闪过厉色,“正好借机把咱们的人安插到淮泗。楚军不是要禁运徐地吗?咱们的兵马去了,以‘协防’之名,行‘走私’之实。偃缺什么,咱们就运什么。既能赚钱,又能卖偃个人情,还能在淮泗钉下一颗钉子。”
他起身踱步:“高张想借楚国压我,那我就借楚国反将一军。至于晋国赵朔那边……告诉他,田氏愿在淮泗与赵氏合作。具体事宜,让猗顿安排。”
心腹迟疑:“可这样一来,咱们就同时交恶高氏、楚国……”
“交恶?”田无宇摇头,“你错了。这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交恶,只有永远的利益。高氏打压我,是因为我威胁到他的权力;楚国质问我,是因为我触碰到他的利益。但只要我能给他们更大的利益,敌人也能变盟友。”
他看向窗外,临淄的街市繁华依旧,但暗流已开始涌动。
“去准备吧。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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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龟岛。
偃站在新建的望楼上,看着十艘货船缓缓入港。船上卸下的不仅有粮食、布匹、铁器,还有三百名精壮汉子——都是徐地各部的子弟,自愿上岛加入“徐甲”。
“主公,田氏的人到了。”部将引着一中年文士上来。
文士拱手:“在下田方,奉家主之命,特来拜见徐公。家主说,楚军禁运,徐地所需,田氏愿供。只望将来淮泗有事,徐公能行个方便。”
偃打量对方:“田家主想要什么方便?”
“两条。”田方伸出两根手指,“其一,徐地的铜矿、锡矿,田氏有优先购买权;其二,龟岛及周边海域,田氏的船可自由停靠、补给。”
“就这些?”
“就这些。”田方微笑,“当然,作为回报,田氏会帮徐公打通一条陆上密道——从徐地经邾、鲁,直达齐国。虽不能运大宗货物,但传递消息、运送紧要物资,足够了。”
偃心中盘算。田氏这是要在淮泗布局,而他需要外援对抗楚国。双方各取所需。
“可以。”偃点头,“但我也有两个条件:第一,田氏在淮泗的动作,需提前知会我;第二,若楚军攻徐,田氏需提供至少一千人的军械。”
田方略一沉吟:“成交。”
两人击掌为誓。望着田方登船离去的背影,偃忽然问部将:“你说,田无宇和赵朔,谁更可信?”
部将茫然:“这……属下不知。”
“我也不知道。”偃望向北方,那是晋国的方向,“但我知道,这乱世之中,把鸡蛋都放一个篮子里,是找死。晋国、齐国、范蠡的海上势力……咱们都得搭上线。至于最后跟谁走,看谁能活到最后吧。”
海风呼啸,龟岛的旗帜猎猎作响。这面旗上绣的不是徐地图腾,而是一只踏浪的玄龟——那是偃新定的徽记。
“传令各船,”偃转身,语气决绝,“即日起,徐甲分作三部:一部守岛,一部潜回徐地,还有一部……扮作海盗,劫掠楚军粮船。记住,只劫楚船,不动商船。劫来的粮食,三成归己,七成分给沿海贫民。”
“主公这是要收买人心?”
“不是收买,是播种。”偃眼中映着海天的苍茫,“今日种下的善因,将来或许能结出善果。就算结不出……至少,让淮泗百姓知道,这世上除了楚国的刀,还有徐地的粮。”
夕阳西下,海面鎏金。
偃不知道这场博弈最终谁胜谁负,但他知道,从今日起,徐地再不任人宰割。这局棋,他或许只是个小卒,但小卒过河,也能吃车。
而此刻,无数个小卒正在过河。在晋国,在齐国,在楚国,在秦国,在每一个被大时代裹挟的角落。他们或许微不足道,但汇聚起来,便是改天换地的洪流。
棋局连锁,牵一发而动全身。济水畔的三十颗头颅,泗水边的税卡大火,临淄的密谋,龟岛的盟约……所有线索正交织成网,将整个天下纳入其中。
而真正的棋手,已开始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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