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竿，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影二十一的脚尖刚搭上杜府后墙的青瓦，后颈就沁出一层冷汗，黏糊糊的，透着寒意。
他紧紧贴着屋脊的阴影，眯眼望着下方巡夜家丁手里灯笼里摇晃的火光——比昨日多了两队，家丁腰间的腰牌上，云纹在月光下泛着冷铁的光，看着就透着股杀气。
暗卫的直觉像条小蛇，在脊椎骨上窜动。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短刃，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忽然想起苏晚医馆墙根那片被踩碎的夜合香。
杜先生果然察觉了。
书房窗纸透出昏黄的光，像只半睁的眼。影二十一屏住呼吸，像片落叶般滑下屋檐。
窗棂没闩，他侧着身子往里挤时，袖角不小心擦过案头的青瓷笔洗，溅起的水声轻得像片落叶落地，几乎听不见。
案上堆着半尺高的账册，最底下压着个檀木匣，看着沉甸甸的。
他指尖刚触到匣锁，耳尖就捕捉到院外传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影二十一心脏猛地一跳，来不及多想，反手将匣盖掀开——泛黄的绢帛上，“复藩计划”四个朱砂字刺得他瞳孔骤缩，像被针扎了似的。
“啪！”
门被踹开的瞬间，他抓起半卷密册塞进怀里，反手甩出三枚透骨钉。
冲进来的家丁闷哼着栽倒在地，影二十一趁机撞破后窗跃出，身后箭雨“嗖嗖”破空而来，左肩顿时绽开一朵滚烫的血花，疼得他眼前发黑。
子时三刻，顾昭的书房里，烛火“噼啪”炸响，火星子时不时往上窜。
影二十一跪在青砖地上，染血的密卷残页摊在两人中间。“杜府后园有口枯井，底下埋着二十车兵器。”他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沙哑得厉害，“密卷里记着联络名单，晋州十二个县的老卒，还有……还有当年藩王的暗卫标记。”
顾昭的指节抵着案几，指背青筋凸起，看着就知道他在极力压抑着怒火。
他拾起半卷残页，目光扫过，当看见最后一行字：“苏晚若得，义诊司可为刃”时，眼神更冷了。
“大人！”外间传来暗卫的急报，声音里带着慌张，“杜府门房刚往城南传了信，说是伪造的朝廷密令，明早就能贴满医馆的墙！”
顾昭的眉峰猛地一拧，像拧成了个疙瘩。
他扯下外袍，裹住影二十一流血的肩膀，沉声道：“送他去医馆，让苏晚亲自处理伤口。”
此时杜府的密室里，檀香烧得正浓，烟雾缭绕的。
杜先生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青瓷茶盏在指尖转了半圈，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下首站着三个心腹，最左边的刀疤脸搓着掌心，有些不安地说：“那影卫跑了，会不会坏了咱们的事？”
“坏不了。”杜先生轻笑一声，茶雾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苏晚医术高明，可她再能耐，能治得了民心吗？”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朝廷密令”，声音里带着算计，“明儿这东西一贴出去，百姓就会想——朝廷要收医馆了，往后谁给他们瞧病？谁替他们熬药？”
刀疤脸眼睛一亮，像看到了希望：“到时候百姓一闹，咱们再推波助澜……”
“推波助澜？”杜先生放下茶盏，指腹擦过密令上的假印，语气带着不屑，“要让他们觉得，只有跟着咱们，才能保住医馆。”他抬眼时，目光如刀般锐利，“记住了，苏晚是块玉，得先摔碎了，再亲手给她粘起来，这样她才会对咱们死心塌地。”
次日卯时，天刚蒙蒙亮，医馆门前的青石板就被踩得“咚咚”响，热闹得像集市。
苏晚刚掀开竹帘，就被扑面而来的喊叫声撞得后退半步，耳膜都嗡嗡作响。“苏医官！听说朝廷要收了医馆？”“你是不是要当大官，不管咱们这些穷苦人了？”二十几个村民挤在门槛外，有举着破碗的老妇，有攥着药渣子的汉子，最前头的胖婶子红着眼圈，带着哭腔：“我家娃的退热膏还没拿全呢！你可不能不管啊！”
苏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清醒了几分。
她想起昨夜顾昭送来的密报，想起影二十一背上深可见骨的箭伤，喉间突然泛起一股血腥气，涌上又强压下去。
但她还是往前走了半步，站在门槛上，声音清亮得像敲碎的冰：“各位叔伯婶子，医馆的药柜钥匙在我枕头底下，药铺的账本在房梁上，谁都能去看。”她掀起衣袖，露出腕间系着的铜钥匙，晃了晃，“要是朝廷真收了医馆，我就跪到金銮殿门口，求皇上准我给大家抓最后一副药，绝不食言！”
人群静了一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胖婶子突然抹起眼泪，哽咽着说：“我就说苏医官不是那样的人！是我瞎担心了！”话音未落，背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顾昭翻身下马，玄色官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带着一股威严。
他站到苏晚身侧，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朝廷确实要设义诊司，但苏医官是司主，医馆还是她说了算。”他伸手虚扶苏晚的肩，像是在给她撑腰，“往后医馆还是百姓的医馆，只是多了些银钱，能多请几个大夫，多备些药材，让大家看病更方便。”
“真的？”有个青年汉子挤上来，眼里满是怀疑，“那……那密令上写的‘收归官办’是假的？”
顾昭沉下脸，语气带着威严：“谁传的密令？给我站出来！”
人群里响起一片抽气声，大家都慌了神。
胖婶子拽了拽身边的老头，小声说：“他……他说在城门楼子看见的。”
老头哆哆嗦嗦地指向街角，声音发颤：“就……就那个穿青布衫的，刚才还在这儿呢，怎么一转眼就没影了！”
顾昭的暗卫立刻追了出去，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苏晚望着那道仓皇逃窜的背影，突然瞥见墙根新贴的密令——边角还沾着浆糊，墨迹都没干透，一看就是刚贴上去的。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钦天监”的假印，那粗糙的质感让她眼底漫上冷意，像结了层冰。
未时三刻，影二十一被抬进医馆时，身下的床板都被血浸透了，红得吓人。
苏晚咬着牙拆线，镊子夹出箭头的瞬间，影二十一疼得闷哼一声，直接昏了过去。
顾昭站在窗边，望着药罐里翻涌的红汤，那颜色像血，他的声音像浸了冰：“杜先生动真格的了。”
“他要的是民心。”苏晚扯下染血的纱布，扔进旁边的盆里，“刚才那些村民，有一半是真心着急，另一半……是在看风向，看咱们能不能扛过去。”她洗了手，将最后一帖金疮药敷在影二十一伤口上，动作轻柔，“既然他要借医馆的名造势，咱们就给他个名，让他跳进来。”
顾昭转头看她，烛火在她眼底跳动，像有团火在烧：“假意接受收编，引他现身？”
“对。”苏晚将药罐里的药汁滤进碗里，药香弥漫开来，“让刘三槐去说，‘医馆若归朝廷，百姓再无依靠’。杜先生等了二十年，等的就是百姓心灰意冷的这一刻。”她端起药碗，眼神坚定，“他一定会急着跳出来‘救’医馆，这是他的机会。”
顾昭突然笑了，指尖轻轻蹭掉她脸上沾的药渍，动作温柔：“你这脑子，不去当暗卫可惜了。”
“我啊？”苏晚也笑了，可眼底没半分温度，冷得像冰，“我要当的，是把刀，一把能劈开这乱局的刀。”
夜色渐深时，医馆外的老槐树上落了只乌鸦，“呱呱”叫了两声，透着股不祥。
苏晚和顾昭站在院门口，望着远处杜府方向忽明忽暗的灯火，像鬼火似的。
她轻声道：“三日后，办一场医馆‘移交’仪式，让他以为得逞了。”
顾昭握紧她的手，指腹擦过她手背上未愈的伤，心疼又坚定：“这次，让他自己走进咱们布的网里，再也别想出来。”
晚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医馆门楣上的“活死人医”牌匾，发出轻微的声响。
隔壁的王屠户正往门上贴红喜纸——他说移交仪式是大事，不管好坏，都得图个吉利。
没人注意到，街角的青布衫身影缩了缩，像只受惊的耗子，转身迅速消失在巷子里，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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