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田念,刚上小学三年级,扎着两个细黄的羊角辫,正跪在冰冷的土炕上,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弱天光,趴在小炕桌边写写画画。
铅笔头短得几乎捏不住,手指冻得通红,像刚从雪地里捞出来的小胡萝卜。
永美总爱在拉风箱煮猪食的当口,伴着“呼啦呼啦”的风箱声念叨:“念念啊,睁大眼睛瞧瞧,你爸没出息,考不上学,这辈子就跟这泥巴地、跟这猪食槽子拴一块儿了。
你瞅瞅你二舅,三舅当年咬牙考了中专,如今都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月白花花的大米白面领回家,那才叫正经八百的‘河东’好日子!你可得争口气,别再困在这河西沟里!”
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映着永美疲惫却执拗的脸,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偶尔溅出来,落在地上转瞬即逝。
田念握笔的小手顿了顿,仰起冻得发红的小脸,清澈的眼睛望着母亲,童音脆亮得像挂在屋檐下的铜铃铛:
“妈,爸要是真考上大学,坐了大办公室,那不就娶不着你了?那我打哪儿钻出来呀?”
这童言无忌的问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永美心湖,她先是一愣,随即被逗得“噗嗤”一乐,手里的风箱杆差点杵到灶膛里。
可笑着笑着,眼圈就泛了红,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懵懂地道破了命运最朴素的真谛:河西的根,连着河东的藤,缠缠绕绕,谁也离不开谁。
田慧明在院子里收拾农具,听见娘俩的对话,刚从泥地里拔出来的双脚还沾着湿泥。
他撩开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走进来,蹲在女儿跟前,膝盖压得土炕“咯吱”响。
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泥土的大手,轻轻蹭了蹭田念细软的头发,动作温柔得不像个庄稼汉。
他身上还带着田野的寒气,眼神却异常清亮,像被南三河水洗过似的:“念念,你妈念叨的在理儿。
你看你舅舅家表姐表弟们,生下来就是‘定量户口’,吃的是国家粮。
将来哪怕念书不成器,也能顶你舅舅们的班,端上摔不破的铁饭碗。
可你不行——”
他顿了顿,抬手指向窗外,暮色中河东县城的轮廓在远处模糊可见,灯火像星星似的眨着眼睛:
“爸当初没有放下身段考个中专,先弄个国家户口,跳出“农门”,望新扒高,梦想一步考上重点大学,落得现在落在河西泥淖里刨饭吃的境地。
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用武之地。
你妈也是农村户口,所以你一生下来,户口本上就印着‘农村’两个字,像块胎记,跟着你。要靠你自己念书改变,要不然,它将你一辈子!
你要想将来不踩这烂泥巴,下雨天能穿上锃亮的皮鞋,不用像爸这样穿着胶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路,就得把书念好!考大学,考中专,哪怕考个师范,只要能把户口迁出去,把‘农村’那俩字换成‘城镇’,你就赢了!
就真真切切跳出这‘河西’,站上‘河东’的岸了!”
“赢了!”这沉甸甸的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被田慧明用尽力气,狠狠楔进了女儿稚嫩的心田。
从那天起,田念的书包里总备着半截蜡烛头和一盒火柴。
村里时常停电,她便跪在冰冷的土炕上,借着豆粒般摇曳的烛光,一笔一划地演算习题。
寒冬腊月,小屋里冷得像冰窖,小手冻裂了口子,渗出血丝,永美心疼地用猪油给她抹上,她皱着小眉头“嘶嘶”吸气,却依然倔强地攥紧那截短得不能再短的铅笔,在粗糙的作业本上写得飞快,字迹工整得不像个孩子。
永美后来哽咽着告诉姬永海,有次半夜起身去解手,看见女儿趴在炕桌上睡着了,小脸上蹭满了铅笔灰,像只小花猫,手里还虚握着笔,脑袋歪在那本翻得卷了边的《算术题集》上。
那一页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验算过程,连边角都画满了代表“正确”的小勾,有的勾还带着睡意,歪歪扭扭的。
那盏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烛光,成了田家从“河西”泥淖中奋力挣扎向上的象征,也成了永美日夜操劳的精神支撑。
姬永海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将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混合着苦涩与温暖的潮水。
他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也是这样在煤油灯下苦读,只不过,他比田念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紧迫感。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刚被提拔为公社党委书记那年,手里有了点实权,第一次感到有了“拉一把”亲人的底气。
那天他回河西老家探亲,刚走到村口,就撞见田慧明灰头土脸地蹲在土路边,跟一辆爆了胎的破自行车较劲。
内胎像条滑溜的泥鳅,他怎么也按不住那块黑胶皮补丁,手上、衣服上都沾满了黑色胶水,狼狈得很。
姬永海走过去,递了根烟给他,烟雾在黄昏的暖光里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的脸庞。
“慧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想不想换个活计干干?”
田慧明沾满黑色胶水的手猛地一抖,胶刷“啪嗒”掉在地上。
他愕然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结结巴巴地问:
“大哥?换…换啥活计?我…我除了种地、拉砖,啥也不会啊。”
“公社司法办缺个法律工作者,”
姬永海吐出一口烟圈,目光平静地落在他沾着胶水和泥土的手上,“不是正式编制,转不了户口,但能按月领工资,旱涝保收,比你种地、拉砖稳当。
就是——”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得从头学起,死记硬背那些砖头厚的法律条文,还得跟着老司法员风里雨里跑案子,调解邻里纠纷,处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事。
活儿不轻松,还得动脑子,你,愿不愿意?”
渴望的火苗在田慧明眼中骤然点燃,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火把,却又被巨大的不自信压得忽明忽暗。
他搓着手,胶水黏糊糊的,蹭得手心发响:
“大哥…你说真的?没跟我开玩笑?我…我没有系统学过专业法律知识,连一本完整的法律书籍都没摸过,哪能看懂那些法律条文?别到时候干不好,给你丢人,还给公社添乱……”
“台子,我给你搭上了。”姬永海用力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那力道带着沉甸甸的托付,“戏唱得好不好,能不能赢个满堂彩,得看你自己的嗓子够不够亮,功夫下得够不够深!我知道你脑子不笨,就是以前没把心思用在正地方。
现在有机会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狠劲了!”
田慧明盯着姬永海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半分钟,忽然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泛红:
“大哥,我愿意!只要能让家里日子好过点,能给念念做个榜样,再苦再难我都扛得住!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学,绝不给你丢脸!”
那之后的半年,田慧明如同着了魔,一头扎进了法律的海洋里,拼得像条不要命的犟牛。
白天,他像块甩不掉的膏药,紧紧黏着老司法员老张,跑遍了公社下辖的每一个村落。
调解为宅基地界石挪动一寸而打得头破血流的邻里,他站在中间,一边拉架一边掰扯“相邻权”;帮哭哭啼啼的妇女写离婚诉状,一字一句斟酌着“感情破裂”的表述,还得安慰人家“日子总要往前过”。
在充斥着鸡飞狗跳和唾沫星子的农家院里,试图理清兄弟阋墙的财产纠纷,把《继承法》掰开揉碎了讲给双方听。
晚上,公社司法办那间弥漫着旧纸张和霉味的小屋里,煤油灯常常亮到深夜,甚至通宵。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反刍着白天遇到的案例,埋头啃噬着《婚姻法》《继承法》《土地管理法》……
那些拗口的条文如同坚硬的豆饼,他一点点用唾液软化,用蛮力咀嚼,实在看不懂就画圈标记,第二天追着老张问个不停。
姬永海去公社检查工作,好几次推门进去,都撞见他伏在堆满卷宗的破旧条桌上,眉头拧成疙瘩,嘴唇无声翕动,沉浸在法条的迷宫里无法自拔。
有一次,桌上的墨水瓶不知何时倒了,浓黑的墨汁在泛黄的卷宗上洇开一大团污迹,他却浑然不觉,兀自对着某一条款喃喃自语:“这‘子女抚养费’……是不是该参照生产队一个壮劳力全年工分折算的口粮标准?还是按国家新出的那个最低生活保障线?咱河西的情况,得往实里算啊,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那份近乎痴傻的专注,让姬永海既欣慰又隐隐心疼。
他悄悄退出去,吩咐食堂给田慧明留一份热饭,心里却清楚,这道从河西通往河东的坎,只能靠田慧明自己一步步迈过去。
可苦读之路从非坦途,田慧明专业知识底子薄,很多法律术语晦涩难懂,他常常对着一本书看大半天,还是一头雾水。
更让人头疼的是,有村民背后议论,说他“走后门”才进了公社,根本没本事干好司法工作。
这些闲言碎语像针一样扎在田慧明心上,他好几次都想打退堂鼓。
田念看出了父亲的焦虑,悄悄在他的笔记本上画了个咧嘴笑的小人,旁边写着:“爸爸加油,你一定能行!”
田慧明能不能顶住压力,啃下法律这块“硬骨头”?
他第一次独立处理的纠纷会是什么?会不会遇到棘手的问题让他手足无措?而姬永海在背后,又会如何不动声色地为他保驾护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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