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十一年夏天，台北的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参谋本部办公室里，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都是热风。郑耀先坐在办公桌前，手里的文件已经半个小时没翻过一页了。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他也懒得擦。
林淑仪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他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昨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说是肚子一阵阵发紧，怕是要生了。郑耀先当时就想起身去请医生，却被她拦住了，说是半夜三更的，再等等看。
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郑副主任，这份文件需要您签字。秘书推门进来，把一份急件放在他桌上。
郑耀先这才回过神来，拿起钢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水晕开一小片。他最近总是这样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周启明那边最近安静得反常，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
对了，他叫住正要离开的秘书，今天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去国防部开会了。
秘书点点头，轻轻带上门。
郑耀先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窗外蝉鸣聒噪，吵得他心烦。他想起昨晚林淑仪苍白的脸色，心里就更乱了。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出点什么事...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吓了他一跳。
耀先，是林淑仪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我...我可能要生了。
郑耀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他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连桌上的文件都顾不上收拾。走廊里有人跟他打招呼，他理都没理，一路小跑着下了楼。
车子在台北狭窄的街道上穿梭，郑耀先的手心里全是汗。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现在局势这么紧张，周启明那边还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他猛打方向盘，避开一个突然窜出来的黄包车，心里暗骂了一句。
到家时，接生婆已经来了。林淑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珠。
你怎么才回来...她虚弱地说，手指紧紧攥着床单。
郑耀先握住她的手，心里一阵愧疚。这段时间光顾着应付保密局的调查，连妻子快要生了都没多关心。她的手冰凉，指尖都在发抖。
接生婆在旁边忙活着，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又变成血水端出去。郑耀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听着林淑仪压抑的呻吟声，心里像被什么揪着一样。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味，混在一起，让人更加焦虑。
老爷，您还是出去等吧。接生婆看不下去了，这儿有我就行。
郑耀先摇摇头，执意要留下来。他看着妻子痛苦的模样，突然觉得很无力。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他连让妻子安心生个孩子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郑耀先心里一紧，走到窗边往下看——是周启明的车！
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郑耀先深吸一口气，对接生婆说：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他下楼时，周启明已经站在客厅里了，两个手下守在门口。
周处长大驾光临，有什么事吗？郑耀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周启明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尊夫人要生产了，特地过来看看。郑副主任不会不欢迎吧？
哪里的话。郑耀先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还得陪着笑，只是内人正在生产，恐怕不方便招待。
理解，理解。周启明在客厅里踱步，目光在房间里扫来扫去，我就是来传个话，毛局长让你明天一早去他办公室一趟。
郑耀先的心沉了下去。这个时候叫他去，肯定没好事。
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亮有力。接生婆急匆匆跑下楼：老爷，夫人生了，是个儿子！
郑耀先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看着周启明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悬了起来。
恭喜啊，郑副主任。周启明拱拱手，双喜临门。不过...他压低声音，明天见毛局长的时候，可要想清楚该说什么。
送走周启明，郑耀先快步上楼。林淑仪虚弱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你看，她轻声说，这孩子多像你。
郑耀先接过孩子，小家伙闭着眼睛，小脸红扑扑的。抱着这个新生命，他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这孩子比大儿子出生时小了整整一圈，看着就让人心疼。
给他取个名字吧。林淑仪说。
郑耀先沉吟片刻：就叫...守安吧。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说这话时，他心里一阵苦涩。在这个动荡的年代，平安两个字谈何容易。
接下来的日子，郑耀先过得格外小心。他每天准时上下班，尽量推掉不必要的应酬，一下班就回家陪妻子和孩子。同事们都说，郑副主任当了父亲后，整个人都变得温和了。
只有郑耀先自己知道，他这是在演戏。他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个顾家的好男人，是个安于现状的官员。只有这样，才能打消周启明他们的疑心。
这天晚上，他正在书房看文件，林淑仪抱着孩子走进来。
守安好像发烧了。她担忧地说。
郑耀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确实有点烫。他立即起身：我去请医生。
这么晚了...林淑仪想拦他。
没事，很快就回来。郑耀先披上外套，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他得趁这个机会，把藏在家里的情报送出去。
夜深人静，街道上空无一人。郑耀先快步走着，一边留意身后的动静，一边盘算着最安全的路线。他知道，周启明的人很可能在暗中监视他。
在街角，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卖馄饨的老王。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说明有紧急情报要传递。
郑耀先犹豫了一下。孩子还在发烧，他得赶紧请医生回去。可是这个机会错过了，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咬咬牙，转身走向馄饨摊。
一碗馄饨。他坐下，压低声音说，多放点香菜。
老王会意，在煮馄饨的时候，悄悄把一个纸条塞进他的口袋。
郑耀先三口两口吃完馄饨，扔下钱就走。他得赶紧去请医生，再耽搁下去，林淑仪该着急了。
请了医生回到家，孩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郑耀先看着妻子焦急的样子，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你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林淑仪问。
路上遇到个熟人，聊了几句。郑耀先撒谎道，心里一阵愧疚。
医生给孩子看了病，说是普通感冒，开了点药。送走医生，郑耀先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掏出那张纸条。
明日下午三点，中山堂。
短短几个字，却让郑耀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时候约他见面，肯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
第二天，郑耀先准时来到中山堂。这是个老旧的戏院，平时没什么人来。他在最后一排坐下，假装在看报纸。
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在他身边坐下。
情况紧急，男人低声说，周启明已经盯上你了。组织上决定启动计划。
郑耀先的手一抖，报纸差点掉在地上。计划是最后的退路，一旦启动，就意味着他的潜伏生涯即将结束。
什么时候？他问。
等你把最后一份情报送出去。男人说，国光计划的最终版，必须尽快搞到手。
郑耀先沉默了。这个时候，让他去偷国光计划的最终版，简直是让他去送死。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问。
男人摇摇头：这是上级的命令。
回到家，郑耀先一夜未眠。他看着熟睡中的妻子和孩子，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如果他现在收手，或许还能全身而退。可是那份情报太重要了，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第二天上班时，他的黑眼圈特别明显。
郑副主任昨晚没睡好？周启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
孩子闹夜。郑耀先勉强笑笑。
周启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当父亲不容易啊。有时候为了家人，该放手时就得放手，你说是不是？
郑耀先心里一凛，知道周启明这是在警告他。
晚上回到家，林淑仪看出他心事重重。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问。
郑耀先摇摇头，把儿子抱在怀里。小家伙已经退烧了，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淑仪，他突然说，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要好好照顾孩子。
林淑仪愣住了：你胡说什么呢？
没什么，郑耀先勉强笑笑，就是随便说说。
他看着怀里的儿子，暗暗下定决心。为了给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有些险，他必须冒。
夜深了，郑耀先悄悄起身，来到书房。他打开暗格，取出微型相机。明天，他就要开始执行最后一项任务。
窗外，一轮明月挂在空中。郑耀先望着月亮，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常说的话：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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