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城的秋天来得比澳洲早。
当阳娃的船驶入那个熟悉的港口时,金黄的银杏叶正从歌剧院前的广场上纷纷飘落。她站在甲板上,看着这座自己曾作为“文化武器”首次登台的城市,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码头上有几个人影在等候。最显眼的是石光明——他依然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但腰间多了一枚奇特的印信,青铜材质上混合雕刻着汉字、拉丁字母和土着图腾。
“三年了。”石光明迎上前,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三天,“你走时是春天,回来时是秋天。”
阳娃踏上码头,脚下的木板发出熟悉的吱呀声。“石道长。”她微微躬身。
“现在该叫你南洋侯了。”石光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维吉尔总督的信十天前就到了。他说你们在澳洲遇到了‘成长的烦恼’。”
这个温和的比喻让阳娃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高炉倒了三次,矿工死了大半,我们急需懂得采矿和冶炼的人手。”
石光明点点头,示意她跟上。两人沿着海滨道路向城内走去。朝霞城的变化不大,但细处不同了:中国式茶馆的招牌下挂着拉丁文注释,罗马式拱廊的柱子上雕刻着土着神话图案,街上行人的服饰更是五花八门,各种风格混搭却意外和谐。
“尼禄在歌剧院等你。”石光明说,“他坚持要为你办一场告别演出——虽然你上次离开时已经有过告别演出。但他说,这次的你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上一次,你是完美的艺术品离开。这一次,”石光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你是带着伤疤和请求回来的人。这更真实,也因此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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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院内部几乎没变。
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幕,鎏金的包厢栏杆,穹顶上依然绘着那个着名的寓言画:东方青龙与罗马鹰隼在云端相遇,下方是朝霞城的轮廓。但观众席上的人变了——三年前多是衣着考究的精英,如今却坐着工匠、水手、小商人,甚至有几个脸上还带着煤灰的矿工。
尼禄站在舞台中央,一身简洁的黑色长袍,银发在灯光下如瀑布般闪耀。看到阳娃从侧幕走出时,他张开双臂:“我们的海燕归巢了——虽然只是暂时栖息。”
台下响起掌声和口哨声,随意而热烈。
“他们说你想招募人手去澳洲。”尼禄没有寒暄,直入主题,“维吉尔总督的信里附了一份‘承诺书’,很有意思。你要看看吗?”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阳娃展开阅读,越读越惊讶。
维吉尔的承诺很简单,却直击人心:
“致所有愿意前往澳洲之人:
一、不问你出身来历,只问你能做什么、愿学什么。
二、不设永久私产,但保证每人有屋可居、有地可耕、有病可医。
三、所有重大决策,皆有普通劳动者席位。
四、尊重一切信仰,但更尊重实证与创造。
五、十年为期,若你不喜此地,朝霞城承诺接纳你归来。”
落款处不仅有维吉尔的签名,还有定居点议事会七名成员的画押——包括马丁·费尔南德斯、陈四海、安娜·德·美第奇,甚至还有沉默者的手印。
“这是……”阳娃抬起头。
“一场社会实验的邀请函。”尼禄说,“比金钱更有吸引力,对某些人而言。”
石光明从后台走出,接过话头:“消息传开后,已经有三百多人报名。主要是三类人:在朝霞城学了手艺却无上升空间的工匠子弟;厌倦了各国势力博弈、想找片清净之地生活的学者;还有……”
他顿了顿:“还有一些当年听你唱歌后,决定重新开始生活的人。他们说,想追随那个‘把歌唱进石头里’的女人。”
阳娃感到喉咙发紧。她走到舞台边缘,看向观众席。灯光下,她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当年在《明日朝霞》巡演时总坐在第一排的老木匠;那个因为爱上土着女子而被家族放逐的中国书生;甚至还有哥老会的赵铁骨——他坐在后排,朝她用力点头。
“所以这场演出,”阳娃轻声说,“其实是……”
“招募会。”尼禄坦然承认,“但也是送别会。石道长和我都明白,你这次离开后,可能很多年都不会回来了。澳洲需要你,就像朝霞城曾经需要你一样。”
他拍了拍手,舞台灯光暗下,只留一束光打在阳娃身上。
“唱吧。唱你这三年的故事,唱你在澳洲看到的、经历的、渴望的。然后,让愿意跟你走的人,自己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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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娃站在光柱中央,闭上眼睛。
这一次,她没有带七弦琴。舞台上只有她,和从澳洲带来的唯一一件物品——那块暗红色的铁矿石。她将它放在舞台地板上,矿石在灯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
然后她开始歌唱。不是唱《坚白》,也不是唱《日出》,而是一首全新的歌:
“一阵强风吹过树林
到处都落下来果实
他们说他们是真理
人们行走时被满地真理绊倒
甚至会踩烂一些
它们实在太多”
她的声音比三年前更沉,更厚,像经过河水长期冲刷的卵石。观众席上一片寂静,只有歌词在剧场内回荡:
“这是对这个无限富饶之秋天的浪费
但是人们已经拿在手上的
那些无可置疑的实体形象
是他们作出的决定
我将判断的标准握在掌中
成为一个能检验真理的人”
唱到这里,阳娃睁开眼睛。她弯腰拾起那块铁矿石,双手捧起:
“仿佛内心深处多出了一个我
为黑暗中的我点燃了一道光
照亮自己一直走着的下行之路
这是一条堕落之路
人们却称之为通往真理之路”
观众席上,有人开始低声啜泣。那是认出自己生命轨迹的人——曾经以为走在光明大道上,却不知何时已在下行。
“谁也克制不了那盲目的冲动
好人们身不由己踏上了迷途
在我之前
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道路
什么是向上的道路”
阳娃的声音在这里达到顶峰。不是高音,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撕裂胸腔的力量:
“从我开始不再沉沦
人们又找到了希望”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剧场内长达十息的绝对寂静。
然后,掌声如雷鸣般炸响。不是礼貌性的鼓掌,而是跺脚、呐喊、拍打座椅的狂野欢呼。那些工匠、水手、矿工站起来,泪流满面地嘶吼着什么,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却汇成同一种情感。
石光明在侧幕看着这一切,眼中闪着复杂的光芒。他对身边的尼禄说:“她成了。”
“成了什么?”
“不再是艺术品,也不是武器。”石光明说,“她成了……道路本身。人们通过她的歌声,看见了自己可能走的路。”
演出结束后,人群没有散去,而是聚集在歌剧院前的广场上。哥老会的成员已经摆好了几张长桌,赵铁骨亲自坐镇,开始登记报名前往澳洲的人员。
阳娃被围在人群中,回答一个个问题:
“澳洲真的没有贵族特权吗?”
“生病了有大夫吗?”
“可以带家人一起去吗?”
“我只会打铁,去了有用吗?”
她一一回答,声音已经嘶哑,但眼神明亮。石光明和尼禄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幕。
“你放她走?”尼禄问。
“从来就不是我‘放’她。”石光明说,“三年前她是带着使命离开,三年后她是带着召唤回来。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但朝霞城会失去她。”
“朝霞城已经完成了对她的孕育。”石光明望向广场上的人群,“现在,该她去做一个接生婆,接生另一个新生的地方。”
尼禄沉默片刻,忽然说:“我想跟她去。”
石光明转头看他,没有惊讶。
“我在这里的艺术沙龙已经办了三年,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尼禄的目光追随着阳娃的身影,“但澳洲……那里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要从头创造。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还有比这更迷人的画布吗?”
“维吉尔会欢迎你的。但奥托那边……”
“奥托已经放弃我了。”尼禄笑了,笑容里有解脱,“当他听说我在朝霞城教土着孩子唱希腊悲剧时,我就上了他的黑名单。我现在是自由人,尼禄,仅仅是尼禄。”
石光明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那把这个带给维吉尔。是我对澳洲制度的一些建议——关于如何建立一个既非罗马也非大宋的共同体。”
“你早就准备好了?”
“当阳娃决定回去求助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石光明将信交给尼禄,“告诉她,朝霞城永远是她的家。但真正的家,是她自己建造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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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报名统计出来了。
四百七十三人。远超预期。
其中包括:熟练矿工八十六人,铁匠和冶炼工匠四十二人,木匠、石匠、泥瓦匠等各类工匠一百零九人,识字的学者和医生十七人,其余是这些人的家属以及单纯向往新生活的普通人。
赵铁骨把名册递给阳娃时,加了一句:“哥老会出十条船,送你们过去。算是……当年的歉意。”
“歉意?”
“当年我们只把你看作需要保护的‘自己人’,没看到你本可以成为更多人的光。”赵铁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名册,“这次,我们送你,不跟去。因为那是你的路,不是我们的。”
阳娃接过名册,感觉重如千钧。
石光明最后来见她,在歌剧院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月光从穹顶的天窗洒下,照在两人身上。
“这首歌叫什么?”他问。
“《命运》。”
“好名字。”石光明说,“但你要记住:命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果实,而是你手中握着的那块矿石——看似普通,却蕴藏着锻造新世界的可能。”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护身符,是用朝霞城的泥土烧制而成的,形状像一只展翅的鸟。
“带在身上。当你觉得撑不下去时,摸摸它,想想今夜这些人眼中的光。他们不是追随你,是追随你指出的那个可能性。”
阳娃接过护身符,紧紧握住。
三日后,船队启航。
朝霞城的码头上挤满了送行的人。阳娃站在主船的船头,看着这座城市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她想起三年前离开时,心中充满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完美的执念。
如今再离开,心中却有了一种奇异的确信——不是确信会成功,而是确信即使失败,这条路上走过的每一步,都会在某个人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船队驶出港湾时,她最后一次回望。
歌剧院的金色穹顶在朝阳下闪光,像一枚巨大果实,高悬在朝霞城的天空。
而她手中,已经握住了从这果实中落下的种子。
现在要做的,是把它带到另一片土地,看它能长出什么。
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带着咸味和远方的气息。
船尾,尼禄正在教几个水手唱一首希腊船歌。歌词是关于英雄驶向未知海域,明知可能永不归来,依然扬帆。
阳娃听着,忽然明白了《命运》最后一段的真正含义:
人们寻找的从来不是真理本身。
而是寻找真理的那个自己。
而此刻,这四百七十三人,加上她自己,加上远在澳洲等待的那些人——
他们正在共同成为那个“寻找真理的自己”。
无论最终找到的是什么。
船帆鼓满风,向南,向南。
朝霞城的天际线终于消失在海平面下。
而在他们前往的方向,澳洲的红土山峦正在晨光中苏醒,等待第一批真正理解它价值的人,来开启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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