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礼韦从车窗望出去,只见索家大门前跪了一地人,多是女眷和老仆,呜咽声低低传来。金玉林背着手站在台阶上,缓缓摇头:“管家,规矩您是懂的,到了这一步,怕是改不了了。”
一旁的七哥咳嗽一声,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江湖人特有的、有限度的人情味:“唉,算了。索老爷子的为人,我也知晓几分。如今既然病重,总不能一点情面不讲。你们还是想法子凑钱吧,趁现在把能兑的都兑了,好歹还能剩下一笔。看病、安顿,总还够用。我七哥做事,也不愿做绝。到时候若实在不够……我私下再添补些,成不成?”
而索八,整个人已呆若木鸡。他原是被管家一封急信从天津唤回,只知家里有事,却万没想到竟是破产败家,连祖宅都即将不保!他腿一软,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已散尽。
冷风卷过门前落叶,扬起一阵萧瑟的灰尘。钱礼莀放下车帘,转向脸色发白的弟弟,“瞧见了?真以为有钱便能驱神使鬼、万事无忧?这高楼,上去不易,塌下来却快得很。没那份持家的本事,如何安身立命,守得住万贯家财?跟着这般糊涂败家的人混,你能混出什么好来?”
马车里一片死寂,只听见钱礼韦的呼吸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像拉破风箱似的在狭窄空间里闷响。窗外的吵嚷却尖锐地刺进来——索八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嘶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们这是敲诈!是高利贷!老子要去衙门告你们!”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七哥的声音慢悠悠响起,带着冰碴子似的轻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话说回来,若不是你自个儿败家,若不是你们贪心去炒那“羌贴”,何至于此?这祸根,可是你们自家亲手种下的。”
他声调平直,却字字刺耳:“这个月,我给你们缓缓。两条路:要么,赶紧凑钱去;要么……”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老管家,“我也不做绝。给你们留三千大洋,收拾东西,走人。自己掂量清楚。告辞。”说罢,衣袂一拂,转身便走。
一群家仆连滚爬爬地扑过去,声音凄惶:“七爷!七爷开恩啊!求您留条活路!”可那背影没有丝毫停滞,连同他带来的一众手下,径直消失在巷口,只留下满地尘土和绝望。
老管家颤巍巍地站起身,望着那群失魂落魄的仆人,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枯槁:“别喊了……人家,已然让了一步,没把事情做绝。他若硬拖,这宅子,说占也就占了,一分钱都不用给。如今肯留三千大洋……是给老爷,留了一条生路。”
他没再看任何人,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挪进院子。脚步沉重得像拖着铁链。他得去回话,去告诉老爷和夫人。尽管他们如今一个病入膏肓,一个心力交瘁,再也经不起这般风浪。可悬着不说,这心里头的刀,只会磨得更锋利。
他蹒跚到病榻前,缓缓跪下,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低声说了出来。
话音落下,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索老爷子猛地弓起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炸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呛出来。最后,他偏过头,“哇”地一声,一口殷红的血吐在早已斑驳的手帕上。
他喘着粗气,用尽力气定住神,浑浊的眼睛看向床边早已泪流满面的夫人,只吐出两个字,干涩却决绝:“搬家。”
“老爷……”夫人声音发抖,攥着被角的手骨节发白,“搬了……咱家可就真的……散了。”
“早散了。”索老爷子惨然一笑,脸色灰败如纸,“难不成,还有别的路可选吗?我只求……早点死。留口薄棺,体体面面埋了罢。这点银子……就给老八过日子。我总不能……让他立时三刻,就上街讨饭去。”
他说完,眼睛空茫地望着窗外,心里最后一点光,好像也随着这句话,彻底熄灭了。
三日后,索家搬离老宅。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附近的深宅大院。那天清晨,围观的人众多。乌压压一片聚在巷口、墙根,对着那一抬抬搬出的箱笼家具指指点点,嗡嗡的议论声比夏日蝇群还吵。
“瞧见没,当年多威风,接圣旨时鞭炮放了半条街……啧啧,眨眼就败了。”
“炒那“羌贴”害的!心太贪,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唉,今日是他家,明日又轮到谁呢?”也有那想到自家情况的,默默缩了缩脖子,转身躲回自家门内,半晌说不出话。
索八垂着头,几乎是贴着墙根在走。那些目光像烧红的针,扎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羞耻、愤怒、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绞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书是肯定读不成了——学堂里那些少爷,往日一起厮混玩耍,如今见他落魄,怕是要把牙都笑掉。他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讥诮的眉眼,听到了那些压低却刺耳的嗤笑。往后怎么办?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丢人,丢大人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难堪与未来的无措里,脚步虚浮,失魂落魄。丝毫未曾想过,走在前头那顶摇摇晃晃的青布小轿里,他父母正经历着怎样的剜心之痛。
轿帘紧闭,索老爷子靠在内壁,双眼空洞地望着随着轿身微微晃动的帘布。轿子每颠簸一下,窗外的光影流转一次。
他眼前就闪过一幅老宅里的旧影:孩提时在垂花门下蹒跚学步,少年时在书房里悬腕苦读,青年时跪在庭院中聆听那决定命运的圣旨,大红灯笼下迎娶新娘的喧闹,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全家上下的喜悦……一生繁华,一生起落,如同磨损了的走马灯,光影凌乱而迅疾地旋转、明灭,最后定格在今日——他被人从生长了六十余年的根上,生生拔起。
当晚,南城一个鱼龙混杂的大杂院里。一盏如豆的油灯在破旧的窗纸上投下摇晃的、巨大的黑影。屋里陈设简陋,与昔日索府的雕梁画栋恍如隔世。
一片死寂中,突然爆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哭喊:“老爷——!老爷啊——!”
那声音划破了混杂着煤烟与穷困气息的夜空,充满了无尽的惊惶与绝望。紧接着,是器物倒地的闷响,和再也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嚎啕。
索家最后一点体面,连同索老爷子那苦苦支撑的最后一点生气,终于在这陌生而粗粝的角落里,彻底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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