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蛊虫反噬之后，夷光的身体仿佛秋日枝头最后一片枯叶，摇摇欲坠。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在郑女近乎虔诚的照料下，她的气色竟一点点地恢复了过来。
苍白的脸颊重新染上些许淡淡的红晕，冰冷的指尖也渐渐有了温度，甚至连那总是带着倦意的眼眸，也偶尔会闪过一丝久违的亮光。
夷光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从前是不信命运的，只信自己。可如今，面对日渐萧索的吴宫，面对前线不断传来的坏消息，面对体内那不知何时会再次发作的蛊毒，她开始需要一些虚无缥缈的寄托。
她将这奇迹般的恢复，归结为上天的怜悯，她不敢深想，只能被动地享受着这偷来的平静的时光。
只是，她隐约觉得，郑女的精神似乎不如从前了。
姐姐依旧对她温柔体贴，但那笑容背后，总像是隐藏着一层极深的疲惫，眼底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空洞与涣散。
当夷光担忧地问起时，郑女总是轻描淡写地用“冬日倦怠，精神不济”来搪塞，一旁的荷姬也会立刻附和。
夷光心中的疑虑会泛起几圈涟漪，又很快沉底。
吴国的冬天，是那种渗入骨髓的湿冷。
馆娃宫即便烧着地龙，挂着厚厚的帷幔，也难驱散那股子阴寒。
夷光越发懒怠动弹，常常一整日都窝着，拥着狐裘，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这一日，天空竟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起初是细碎的雪沫，渐渐地，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不一会儿，庭院里的假山、枯枝、地面便覆上了一层洁净无瑕的白。
“莲莲，快看，下雪了。”
郑女的声音带着一种异常的雀跃，她快步走进暖阁，拉起夷光微凉的手，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光彩。
“我们出去看雪吧？你最喜欢下雪的，每当下雪，都要跑出去玩的。”
夷光被姐姐难得的兴奋所感染，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心中那点因畏寒而产生的惰意也消散了。她弯起嘴角，点了点头。
“好。”
姐妹二人披上厚厚的斗篷，携手走入庭院。
冰凉的空气夹杂着雪花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天地间一片洁白静谧，唯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
郑女像个孩子般，张开手臂在雪地里转着圈，笑声清脆如银铃。
她蹲下身，团起一个雪球，笑着朝夷光掷来。
“莲莲，接招。”
雪球软软地打在夷光的斗篷上，散开一片雪沫。
夷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那笑容纯粹而明亮，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开怀。
她不甘示弱地弯腰，也团起雪球还击。
“姐姐耍赖。”
“明明是你躲得慢。”
……
洁白的雪地上，雪球你来我往，笑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仿佛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与沉重。
夷光的脸颊被冻得通红，呵出的气息在空中结成白雾，她跑着，笑着，感觉浑身都暖洋洋的，那股久违的生命本身的活力似乎又回到了这具破败的身体里。
她转身，想要去追故意跑开的郑女，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意。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原本清晰的雪景瞬间变成了一片刺眼的白茫茫，耳边欢快的笑声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前倒去，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莲莲。”
郑女惊恐的呼喊声仿佛隔着一层水幕传来。
夷光感觉到有人飞快地跑过来，一双温暖而颤抖的手将她从雪地里扶起，紧紧地抱在怀里。
夷光的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白色。
她依偎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死亡的阴影如此清晰而冰冷地笼罩下来，她却奇异地感到一种解脱。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那片模糊的轮廓，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姐姐，吴国就要亡了，你要回家了。”
郑女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用力摇头，抱紧了她，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
“不，莲莲，我们一起回家！”
夷光艰难地摇了摇头，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是无力地动了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只母蛊正在疯狂地躁动，预示着另一个宿主的生命正在急速流逝。
那种联系是如此紧密，如此残酷。
“我感觉吴王要死了，他死了，子蛊也会死，那我也。”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别说了！不许说！”
郑女猛地用手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说出那个可怕的结局。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颤抖，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俯下身，在夷光耳边，用一种极轻极柔的声音说道。
“莲莲，乖，听话，睡一觉，只要你乖乖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姐姐保证。”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驱散了夷光最后一点挣扎的意识。
她太累了，累得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去反驳。她顺从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夷光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重新凝聚。
她发现自己躺在了馆娃宫寝殿熟悉的床榻上，殿内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姐姐。”她下意识地轻声呼唤，声音干涩沙哑。
没有人回应。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感觉身体依旧虚弱无力。
视线逐渐清晰，她看到荷姬正垂首站在床榻边不远处，一动不动。
“荷姬。”夷光又唤了一声，带着疑惑。
“我姐姐呢？”
荷姬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到。
夷光强撑着支起身体，伸手想去碰触荷姬。
指尖传来的，是一片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触感。
夷光猛地缩回手，瞳孔骤然收缩。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向荷姬，只见她面色青白，瞳孔早已涣散无光，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已经干涸的血迹。
荷姬已经死了。
夷光猛地向后缩去，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床柱，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发生了什么，荷姬怎么会死了？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馆娃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下夷光环顾着这间华丽却死寂的寝殿，只觉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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