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口的风,带着江水的暖意,吹拂着府邸廊下的青竹,发出沙沙的轻响。
为蔡文姬接风洗尘的宴席,并没有设在喧闹的正堂,而是选在了后院一处僻静雅致的水榭之中。水榭三面临水,荷叶田田,偶有锦鲤摆尾,荡开一圈圈涟-漪。这里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只有几架古朴的屏风,一鼎燃着清心安神香的铜炉,以及一套洁净的漆木桌案。
一切都布置得恰到好处,既显尊重,又不至奢华,透着一股汉家士族特有的清雅与内敛。
姜宇早已在此等候。他换下了一身常服,穿上了一件更为正式的玄色深衣,长发以玉冠束起,整个人显得愈发挺拔清俊。他没有端坐,只是负手立于水榭的栏杆旁,静静地看着池中的荷花。
郭嘉则没他那么有耐心,自顾自地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半倚半躺,手里端着一杯冰镇酸梅汤,时不时滋溜一口,惬意地眯起眼睛。
“主公,您说您这是何苦呢?”郭嘉懒洋洋地开口,“人都接回来了,好吃好喝安顿着就是了。非要搞得这么正式,跟见什么王公大臣似的。她一个弱女子,别再给吓着了。”
姜宇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奉孝,你不懂。对有些人而言,尊重,比黄金和食物更重要。她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而是一个能让她重新找回尊严的地方。”
郭嘉撇了撇嘴,没再说话,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懂自己这位主公,骨子里,终究还是个读书人,对这些风骨气节,看得比谁都重。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廊桥的另一头传来。
姜宇缓缓转过身。
一名侍女在前引路,蔡文姬抱着一张古琴,在那两个孩子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她也换了一身衣裳,不再是那身风尘仆仆的襦裙,而是一袭素雅的月白色长裙,裙摆随着她的步履,在木质的廊桥上轻轻拂动,宛如水面荡开的微波。她的长发被简单地挽成一个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没有多余的饰物。
十二年的漠北风霜,并未能完全抹去她身上的书香贵气,反而像是一把无形的刻刀,将那份属于少女的娇柔剔除了干净,沉淀出一种更为厚重、更为坚韧的韵味。她的身形依旧纤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雪中绝不弯折的翠竹。
最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她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它看过洛阳的亭台楼阁,也见过匈奴的穹庐大漠;它曾映照出父亲的慈爱,也曾倒映着异族的刀光。如今,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屈辱与思念,都沉淀在了这双眸子的最深处,化作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表面上波澜不惊,内里却蕴藏着无尽的故事。
姜宇心中微微一动。
这种触动,与初见貂蝉时的惊艳绝伦不同,也与面对孙尚香时的欣赏赞叹有别。那是一种……对一件破碎后依然完整的琉璃的珍视,一种对历经风雪而不倒的青松的敬意。
在她的身上,你看不到一个被掳掠者的自怨自艾,也看不到一个幸存者的惶恐不安。你只能看到一个汉家的女儿,一个顶级士族的后代,在经历了命运最残酷的践踏之后,依旧固执地,守护着自己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尊严与风骨。
蔡文姬走到水榭前,停下脚步。她先是让两个孩子站到自己身后,然后才抬起眼,看向姜宇。
当她的目光与姜宇那温和清澈的眼神相遇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本以为,这位权倾一方的汉王,会像她见过的那些上位者一样,眼神中带着审视、占有,或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但她没有看到。
她只看到了一片清澈的湖水,湖面倒映着她的身影,眼神里是纯粹的,平等的,甚至带着几分晚辈对长辈的尊敬。
她将怀中的古琴轻轻放到一旁的琴架上,整理了一下衣袖,对着姜宇,郑重地敛衽,深深一拜。
“罪女蔡琰,拜见汉王。”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清冷而又柔韧,像是山涧中泠泠作响的清泉,带着一丝久居漠北的沙哑,却依旧悦耳。
“大家不必多礼。”姜宇快步上前,虚扶一把,却没有触碰到她的手臂,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此地非是朝堂,大家随意即可。”
他侧过身,引着蔡文姬走向首席:“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乏了。今日只是家宴,为文姬大家接风洗尘,还请不要拘束。”
蔡文姬没有推辞,她安静地在首席坐下,姿态端庄,无可挑剔。那两个孩子则有些怯生生地躲在她的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与他们生活了多年的帐篷截然不同的地方。
郭嘉此时也收起了那副懒散的模样,坐直了身子,对着蔡文姬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宴席很快开始。
桌案上摆放的,并非什么山珍海味,而是一些精致考究的汉家菜肴。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脍,一碗清炖的鲈鱼羹,几样用蜜渍过的时令瓜果,还有一壶温好的,带着淡淡米香的清酒。
这些菜,对于姜宇和郭嘉来说,再寻常不过。
可当它们出现在蔡文-姬面前时,她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十二年了。
她已经有十二年,没有闻到过如此纯粹的,属于故乡的味道了。
在漠北,她吃的是干硬的肉干,喝的是带着膻味的马奶酒。她几乎已经快要忘记,鲈鱼羹是何等的鲜美,忘记了家乡的清酒,是何等的醇香。
一时间,无数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父亲在世时,也最爱这道清炖鲈鱼羹;她在洛阳的闺房中,也常常与手帕交们,分食这样一碟蜜渍的瓜果……
往事历历在目,却已恍如隔世。
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但她终究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只是低下头,用袖口飞快地拭了一下眼角,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那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她不是在品尝一道菜,而是在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
姜宇将她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中暗叹。
他没有出言安慰,因为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是苍白的。他只是拿起酒壶,为她面前那只小小的酒杯,斟满了酒。
“文姬大家,请。”
蔡文姬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对着姜宇遥遥一敬,然后将杯中那温热的清酒,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但她脸上,却只是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看不出半分失态。
“多谢汉王。”她放下酒杯,轻声说道。
一场接风宴,就在这样安静而又暗流涌动的气氛中进行着。
姜宇没有问她在匈奴的遭遇,郭嘉也没有说那些插科打诨的玩笑话。他们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吃着饭,喝着酒,仿佛在陪伴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这种恰到好处的沉默,反而让蔡文姬紧绷了十二年的心弦,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饭后,侍女们撤下了残席,换上了香茗。
一直躲在蔡文姬身后的两个孩子,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地跑到水榭的栏杆旁,看着池中游弋的锦鲤,发出一声声小小的惊呼。
“他们的汉话,说的还不太好。”蔡文姬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歉疚。
“无妨。”姜宇温和地笑道,“孩子还小,慢慢学就是了。我已经为他们请了先生,会从《三字经》开始,教他们识字,教他们我们汉家的礼仪。”
蔡文-姬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感激。她最担心的,便是这两个孩子的将来。他们身上流着一半匈奴的血,她怕他们回到汉土,会受到歧视,会无处容身。
而姜宇的安排,无疑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汉王……费心了。”她站起身,再次想要行礼。
“大家请坐。”姜宇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我不仅为他们请了先生,还想……为文姬大家,也寻一件事做。”
蔡文姬微微一怔,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姜宇的目光,落在了那张被她一路抱回来的古琴上,眼神中透着真诚:“我听闻,大家胸藏万卷,才高八斗。如今战乱不休,许多珍贵的典籍都在战火中遗失,实乃我汉家文明之大殇。姜宇不才,想请文姬大家,在荆州主持编撰一部书,将那些散佚的古籍,重新整理、补全。不知大家,可愿屈就?”
此话一出,蔡文-姬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姜宇。
她以为,姜宇将她赎回,或许是贪图她的美色,或许是想用她的名声来装点门面。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成为他后院中又一个金丝雀的准备。
却从未想过,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编撰古籍!
这是当年,她的父亲蔡邕,毕生的心愿!
他不是要将她囚于后院,他是要给她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他是要让她,重拾笔墨,去做她最想做,也最擅长做的事情!
这一刻,她那颗沉寂了十二年的,早已被风霜磨砺得古井无波的心,再一次,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汉王,看着他那双清澈而真诚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
她缓缓地,走到了那张古琴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在水榭中响起,如同一声龙吟,穿云裂石,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都牢牢抓住。
她没有回答,但这一声琴音,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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