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这趟线路上,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刘文宇看似随意地问道,又给王根生添了点酒。
王根生啃着鸡腿,油光沾满了嘴角。他放下骨头,用袖子擦了擦嘴,眼神变得深邃。
“从四九城到虎林,两千多公里,经过三省几十个站点。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特点。”
他掰着手指头数:“过了山海关,就算是出关了。关外地方大,车站间距远,有时候跑几个小时见不着人烟。这些年治安好了很多,但偏僻地段还是得小心,尤其我们拉的是木材——这年头,好木材值钱。”
“您遇到过什么事吗?”刘文宇问。
王根生喝了口酒,沉默了片刻。“五七年秋天,在吉林段,夜里有人想扒车偷货。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拎着检车锤就追过去了。”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现在想想,后怕。但那时候顾不上,货比命重。”
“现在呢?”
“现在好多了。”王根生说,但刘文宇注意到他的语气并不轻松,“人民铁路人民爱,大多数群众是好的。但总有些人……”他没说完,又喝了一口酒。
列车突然鸣笛,长长的“呜——”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王根生侧耳听了听,点点头:“过弯道了,前面是滦河大桥。”
果然,几分钟后,车厢外传来明显不同的回声,车轮在铁桥上发出的轰鸣更加空洞响亮。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下方黑暗中隐约有河水的反光,像一条黑色的绸带铺展在大地上。
刘文宇望向窗外,心中思绪万千。五九年,新龙国十周年大庆前夕,各处都在加紧建设。
“想什么呢?”王根生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夜色真黑。”刘文宇说。
“关外的夜更黑。”王根生又拿起一块牛肉,“但天亮得也早。跑车的人,最知道黑夜不会永远持续。”
他举起搪瓷缸:“来,再走一个。再过一会就差不多要进站了,等下我得去下面看看。你也准备准备,下个停车点直接去后面守车车厢睡会。”
“好!”刘文宇闻言也是端起搪瓷缸,将剩下的白酒一饮而尽,随后从铝饭盒里拿起一张金黄的烙油饼递了过去:“王叔,光喝酒可不能行,这是我娘烙的饼子,您尝尝。”
王根生接过烙油饼,就着昏黄灯光打量了一眼,那饼子擀得匀实,烙得两面金黄,焦香里透着面食特有的甜味儿。
他没推辞,张嘴就是一大口,饼子外层酥脆,里头却软和,嚼起来满口麦香。“这饼子烙得地道!”
他边嚼边说,油光沾在胡茬上,“行!王叔啥也不说了,等到了东北,王叔绝对好好安排你一顿!”
饼子就着剩下的牛肉和扒鸡,两人风卷残云般把桌上吃食扫了个七七八八。
刘文宇又摸出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王根生接过,就着煤炉里探出的火苗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车厢顶灯下缓缓缭绕。
“王叔,您这些年跑车肯定遇到有趣的事情不少吧,您要是不嫌累给咱讲讲?”刘文宇笑着开口。
“跑车这些年,啥稀奇事都见过。”王根生夹着烟,眼神望向窗外流动的黑暗,声音随着车轮的节奏起伏。
“五四年冬天,在京哈线上,那雪下得邪乎,铁轨都被埋了半截。车头拉不动,全车组的下来清雪,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铁锹碰在铁轨上当当作响,那声音,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牙酸。”
他弹了弹烟灰:“清到后半夜,总算能动了,刚要上车,瞅见路基下头雪窝子里有对绿莹莹的眼珠子。”
“是狼,饿急眼了,敢凑这么近。车上的司炉抄起铁锹要冲下去,被老师傅喝住了——‘你跟畜生较什么劲?它饿,咱就不饿了?赶紧上车!’”
刘文宇听得入神,煤炉里的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
“还有一回,在绥芬河附近,车子临时停车。有个鄂伦春老汉骑马从林子里钻出来,非要拿刚打的狍子换盐。那时候物资紧,但谁忍心拒绝?”
“司机长掏了自己带的半包盐给他,老汉硬塞给我们一条狍子腿。”王根生笑了笑。
“那肉,就在车头的锅炉边烤着吃了,真香。现在想想,那老汉怕是得有七十了,骑在马上还跟小伙子似的。”
烟雾袅袅,故事一个个从王根生嘴里吐出来,像车窗外的景色,连绵不绝。
十多分钟的时间在故事里溜走,列车开始缓缓减速,铁轨的“哐当”声渐渐拉长、稀疏。
王根生掐灭烟头,站起身,侧耳听着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响。“要进站了。等会儿车停了,你沿着站台溜达一圈,然后直接去后面守车睡觉就成。”
“好的,王叔。”刘文宇点头应下。
“夜里别睡得太死,要是有什么动静——我是说万一,也好及时应对。”王根生拍拍他的肩,手劲沉稳,“不过多半没事,这趟线我熟。”
列车终于完全停稳,刹车闸瓦释放出一阵轻微的嘶气声。王根生拎起检车锤和信号灯,推开门跳了下去,身影很快融入站台昏黄的灯光里。
刘文宇跟着下车,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北方夏夜特有的凉意,混着煤烟和铁锈的气息。
站台不大,砖砌的柱子斑驳,墙上刷着白色标语,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零星几个铁路职工匆匆走过,鞋底敲击水泥地面发出清脆回响。
远处有别的车头在调轨,汽笛短促,红灯绿灯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刘文宇沿着站台慢慢走,脚下的碎石子沙沙作响。他抬头看了看天,墨蓝的天幕上稀稀疏疏缀着几颗星。
站台尽头有一盏孤零零的水银灯,招来一群飞虫绕着光晕打转。
约莫溜达了十来分钟,车头方向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这是发车的预告。
刘文宇转身往回走,经过“指挥所”车厢时,看见王根生已经回来了,正趴在窗口跟下面的人交代着什么。他没打扰,径直朝列车尾部走去。
守车车厢孤零零挂在最后一节,比前面的车厢矮小些,像个敦实的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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