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节。
村学昨日便已开始放假,一连三日。
昨日林里正亲自送来了中秋节礼——一罐新茶、一盒四色月饼、一罐花蜜,还有一篮鲜灵灵的果子。山楂红艳,葡萄紫莹,野草莓如碎宝石,樱桃颗颗饱满。
林里正笑说,都是自家院里的。
最特别的,是两支开得正好的桂花枝。林里正道:“这是秀茹、果果几个小姑娘特意选的,说给夫人插瓶赏玩。”
那篮果子引得孩子们一阵欢呼,连素来沉稳的邢伯擎也眉眼舒展。邢叔靖更是扯着吴妈妈的衣角央求:“吴妈妈,同窗们说果果家的果子比糖还甜!咱们做三色糖葫芦好不好?”
两支桂花枝让温妙莺爱不释手。她让吴妈妈寻来一只素白瓷瓶,亲手将花枝插好,摆在窗边目之所及处。金粟似的小花簇簇拥拥,甜香在室内袅袅浮动。
“这花开得真好,”她轻声说,“看着它,人便觉着精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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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用罢早饭,邢东寅陪着妻儿坐了会儿。孩子们嚷着要做灯笼,温妙莺靠坐在软榻上,含笑应着。
他嘱咐吴妈妈和府医好生照看,自己提了食盒往村学小饭堂去——今夜好友岳奕谋要来共度中秋,总得备些像样的菜蔬。
从饭堂出来时,食盒已装得满满当当。江依心额外添了条灵鱼、一碟新制的桂花糕,笑道:“今儿过节,给夫人和孩子们添个菜。”
“多谢江娘子。”邢东寅郑重道谢。眉宇间那层经年不散的郁色,如今已淡了许多。
他提着篮子往东风阁走,脚步比往日轻快。这几日妻子气色眼见着一天好过一天,清醒的时辰越来越长,昨日甚至倚着软榻,与孩子们说了整整一下午的话。
府医私下里对他说:“夫人脉象日渐平稳,若照此调养,再过两月,下地走动当无障碍。”
这话如暗夜明灯,照亮了他沉寂已久的心。
行至院门前,他忽地顿住脚步。
太静了。
出门时,孩子们正围着母亲商量做灯笼的花样,此刻该是动手的时候了。以老二仲达的性子,怎会这般悄无声息?
院里静得出奇,一丝声响也无。
邢东寅的心猛地一沉。
莫不是……病情反复了?
他快步穿过庭院,几乎是小跑着推开堂屋的门——
晨光从敞开的窗棂斜斜照入,满室流金。紫檀圆桌上,素白瓷瓶里的两枝桂花开得正盛,金粟簇簇,甜香浮动。
而立在瓶旁的那人,正微微俯身,指尖轻触着桂花那些将开未开的花苞。
她穿着月白襦裙,长发松松绾着,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听到推门声,她缓缓直起身,转过来。
四目相对。
温妙莺对他盈盈一笑,声音轻柔却清晰:“夫君回来了。这桂花……真香。”
邢东寅僵在门口,手中的食盒“咚”一声落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他看见妻子站得笔直,虽然手还扶着桌沿,但确确实实是站着,站在晨光里,站在他面前。
“爹!”邢伯擎从里间快步走出,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您看见了吗?娘能站起来了!”
邢仲达和邢叔靖也跟出来,两双眼睛亮晶晶的:
“爹,娘说今天要陪我们挂灯笼!”
“娘刚才还走到院子里去了呢!”
吴妈妈从内室转出,眼眶泛红:“老爷,夫人瞒着您练了好几日了。先是扶着墙走,后来能自己走几步……昨儿个已能从屋里走到院门口。夫人说,要给您一个惊喜。”
府医捻须笑道:“老爷,夫人恢复之速,实属罕见。此地水土养人,饮食调理得当,夫人自身心志又坚。照此下去,不出三月,定能行动如常。”
温妙莺慢慢松开扶着桌沿的手,朝邢东寅走了两步——步履虽还有些虚浮,却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面前。
她抬起手,轻轻拭去丈夫眼角不知何时滑下的湿润。
“一直想送你一份中秋礼。”她轻声说,“这个……可还喜欢?”
邢东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伸手将妻子拥入怀中,手臂收紧,又怕碰疼了她,力道收得小心翼翼。声音是哑的:“喜欢……妙莺,我喜欢……”
怀里的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许多年前他们新婚时那样。
桂花香袅袅地浮在空气里,甜得让人心头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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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东风阁,处处透着久违的生机。
三个孩子把这两日做的灯笼都挂了出来——邢伯擎的六角宫灯上用工笔细细绘了梅兰竹菊;
邢仲达的走马灯画着商队行旅图,灯一转,骆驼马匹便活了起来;
邢叔靖的兔子灯最是简单,圆滚滚的,他却得意得很,非要挂在廊下最显眼处。
温妙莺坐在廊下的藤椅里,膝上盖着薄毯,看孩子们忙活。阳光照在她脸上,那些经年累月的病气褪去了大半,露出底下温润的底色。
午饭是吴妈妈用邢东寅带回的食材做的。灵鱼豆腐汤奶白鲜醇,清炒时蔬碧绿生青,红烧鸡块色泽诱人,桂花糕松软香甜。一家人围坐一桌,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午后,温妙莺小憩片刻。醒来时,邢东寅正坐在床边看书。
“夫君,”她坐起来,轻声问,“这村子……好看吗?听孩子们说,有个满是莲花和鱼的园子?”
“好看。”邢东寅放下书,给她披上外衣,握住她的手,“既有村落的宁静质朴,又有桃源般的灵秀优美。过些日子,我陪你四处走走。”
“那棵花树……”温妙莺望向窗外,“每日醒来,透过窗便能看见它,心里便觉安宁。允之说,那是村学张夫子家。若不冒昧,我想去看看。”
“好,好。”邢东寅眼眶又热了,“我亲自去递拜帖。妙莺,你想看的,我都陪你。”
“嗯,我们一起去。”温妙莺依偎进丈夫怀里,将头靠在他肩上。
静了一会儿,她又问:“奕谋该来了吧?”
“快了。”邢东寅搂着她,“他说要带些军中特制的月饼来。”
话音未落,院门外已传来岳奕谋爽朗的笑声:“明远兄,嫂夫人,我来蹭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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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东风阁的庭院里摆开了小桌。众人围坐一处,品茗赏月。
桌上摆着桂花糕、林家送的四色月饼、鲜果盘,还有下午吴妈妈做的三色糖葫芦。正中一壶茶,正是林芝兰拜师时所赠的明前绿茶。
岳奕谋看着那四色月饼和三色糖葫芦,视线不自觉的多停驻了一会儿。
然后,他面色如常地举起茶杯,先敬温妙莺:“嫂夫人今日气色大好,方才进门见您亲自相迎,奕谋又惊又喜,由衷欢欣。”
温妙莺以水代酒,含笑饮了。
一轮明月渐渐攀过屋檐,清辉洒了满院。邢仲达得了岳奕谋带来的定制小算盘,邢叔靖得了一柄红缨枪,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岳奕谋对孩子们道:“这都是你们爹爹托我定制的。允之,你爹说你已得了想要的——新友与知己,无需额外礼物。但岳叔还是给你带了几本京城书局新出的书。”
邢伯擎恭敬行礼接过,脸上露出带着孩子气的笑——他要和林睿、林怀勇他们一道看。
孩子们在院中嬉戏,笑声清脆。三个大人坐在月下,慢慢吃着鲜果糕点,说着闲话。
说到平华村的种种,岳奕谋不禁感慨:“这些年走南闯北,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山好,水好,人好,连饭菜都格外香些。”
邢东寅为他斟了杯茶:“尝尝这个。”
岳奕谋端起茶盏。茶汤澄碧清透,在月光下漾着浅浅光泽。轻嗅,一股清幽茶香沁入肺腑,似有兰蕙之韵,又带山野晨露清气。他啜了一小口,闭目细品。
良久睁眼,眼中满是讶色:“好茶!东寅兄从何处得来?可是京城旧友所赠?”
邢东寅摇头:“非也。此茶乃我一名学生亲手所制。”
“学生?”岳奕谋更惊讶了,“你那些学生,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能有这般手艺?”
“她今年十三。”邢东寅缓声道,“姓林,名芝兰,是里正家的长女。前些日子去了州府,拜在一位姓‘万’的嬷嬷门下学艺三月,这茶便是她的习作。”
“万嬷嬷?”岳奕谋持杯的手微微一顿。
月光落在两人之间,院子里忽然静了一瞬。连院中的孩童嬉笑都仿佛远去了。
“可是……”岳奕谋的声音低了下去,“宫中那位?”
邢东寅微微颔首:“我亦如此猜测。那孩子点茶的手法,是‘疏星淡月’。”
岳奕谋倒吸一口凉气。
他是将门子弟,自小出入宫禁,对那位侍奉在太后身边的万嬷嬷早有耳闻。传说她茶艺冠绝后宫,先帝曾赞其“茶中圣手”,更与太后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只是这等人物,怎会离宫收徒?
“太后仁厚。”邢东寅仿佛知他所想,轻声解释,“万嬷嬷当年丧夫后,太后特许她每四年出宫半载,名为寻茶,实则是……让她带着亡夫的骨灰,去看看他们曾经向往的山河。”
岳奕谋默然。他想起些零碎传闻——那位万嬷嬷的夫婿似是宫中侍卫,当年为护驾殉职。太后曾许诺,若有一日她想离宫,必护她周全。
“所以这些年,她一直在寻落脚之地?”岳奕谋问。
“想来是的。”邢东寅望向夜空明月,“她在寻一个地方。一个能让她与亡夫一同安歇的地方。”
岳奕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平华村的屋舍田垄间。远处那株巨树在夜色中显出朦胧轮廓,如沉默的守护者。
“听闻她赠了芝兰一袋茶种。”邢东寅的声音在夜风里格外清晰,“言明弟子中谁若能将那种子种活,待茶树成林之日,她便去那里养老,将一身制茶的本事,尽数传予后人。”
夜风吹过,院中桂香浮动。
岳奕谋良久无言。他慢慢饮尽杯中茶,感受那清幽回甘在喉间化开,仿佛也品出了一丝命运的玄妙滋味。
“看来,”他轻声道,“这片灵秀之地,吸引的不止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邢东寅微微一笑,为他续上茶:“且看缘分吧。”
两人不再多言,静静对坐月下。
邢东寅把那盘吃了大半的四色月饼,往好友那边轻推,“这林家的吃食总让人拒绝不了,连这等小点都做得别有巧思。你多尝两块,今儿过节,应景。”
实则是,他是少有知道岳奕谋嗜甜的人,总会体贴地不露痕迹地成全好友。
岳奕谋有被老友识破的微窘,但也没忍住,还是伸手又拿起一块月饼吃起来……
廊下,孩子们玩累了,被府医白逸贤带着回去洗漱。温妙莺在吴妈妈搀扶下回屋,临进门时回头望了一眼——月光里,丈夫的背影挺直如松,那些压了他两年多的沉郁之气,今夜似乎消散了许多。
她轻轻合上门,唇角漾开温柔笑意。
院中,岳奕谋忽然开口:“明远兄,那茶种……能在此地种活吗?”
邢东寅望向灵树方向,沉默片刻,方道:“听说林家的那个小女儿,名唤果果的,接下了这事。”
“果果?”岳奕谋想起那个粉雕玉琢、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丫头,忽然笑了,“若是她……说不定真能成。”
月色愈发明亮,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远处隐隐传来村里的笑语声,混着偶尔响起的爆竹声——那是孩子们在玩闹。更远处,山峦静默,河流潺潺,这片被灵树庇佑的土地在月光下安然沉睡。
而东风阁的桂花香,甜丝丝地渗进夜色里,仿佛在预告着一个香甜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夜渐深了。
岳奕谋起身告辞。邢东寅送他到院门口,两人在月下拱手作别。
“明远兄,林家送来的节礼中,有大惊喜,你可得好好收着!”岳奕谋带着少有的促狭说道,说完便转身走进月色中。
邢东寅不觉莞尔,也没有多思考,转身回屋时,在廊下驻足片刻。他抬头望了望天上圆月,又看向妻儿安歇的厢房窗户——那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的光。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妻子站在桂花旁的那个笑容。
想起学生奉茶时那双沉静的眼睛。
想起岳奕谋那句“说不定真能成”。
心底某个空了许久的地方,仿佛被这月光、这桂香、这暖意,一点一点填满了。
他轻轻推开门,走进那片温暖的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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