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章宗义换了身衣服,准备了一些礼当,直奔县衙。
礼当带得很足,上次蒙知县帮了自己,他还没感谢呢。
快落山的太阳,把金黄的余晖洒在衙门口的石狮子上,斑驳的光影衬得衙门更显破败。
破败的衙门,大清朝廷确实撑不了几年了。
章宗义整了整衣领,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
看门的差役认得他,赶紧跑进去通报王师爷。
没等多久,王师爷亲自迎出来,安排人接了礼当。
又把章宗义带到书房,让他稍坐片刻,说蒙知县马上就来。
茶刚端上来,蒙知县就掀帘子进来了,脸色有点严肃。
章宗义连忙起身拱手行礼,蒙知县连声说:“别客气,快坐。”
蒙知县也坐定,笑着道:“还不知道上回仁义药行那事儿,处理得怎么样了?”
章宗义恭敬地回答:“托大人您的关照,药行已经洗清冤屈,重新开张了。药行和药农们都记着您的恩情。
现在药材买卖顺畅,仁义药行也提高了收购量,乡亲们都得了实惠。”
说完又深深作了个揖,诚恳道:“百姓能过安稳日子,全仗大人您明断是非。宗义替乡亲们谢过您了。”
蒙知县赶紧扶他起来,叹口气:“唉,能守着这一方平安,就算万幸了。”
正说着,王师爷带着几个仆人提着食盒进来,摆上几盘热菜和一壶温好的酒,屋里顿时飘满了饭菜香。
蒙知县笑着说:“正好到饭点儿了,咱就在这儿边吃边聊吧。”
章宗义还在推辞,王师爷已命人斟上温酒,轻声道:“大人常念你劳心乡务,早已备下这顿便饭,莫要推却。”
章宗义见推辞不得,便不再固执,拱手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席间三人围坐,酒菜温润,言谈渐入深意。
蒙知县低声道:“宗义,前几日碰到一些让人憋闷的事。”
宗义知道,正题来了,便放下酒杯:“大人所为何事?”
蒙知县吃着菜,给了王师爷一个眼色,示意他讲一讲。
“前一段时间,县尊老爷一个要好的同窗,从延安府下来去西安,走到黄龙山那里,被一伙山贼打劫了。”
“人倒没事,可是携带的行李、钱财,连骡马都被洗劫了一空,他和随从几个人,灰溜溜地跑到县尊老爷这里大倒苦水。”
“还是老爷资助些银钱,才继续上路。向洛川那边也报了案子,没用,到现在都没个结果。”
蒙知县听王师爷说完,接了一句话。
“本来这事,我还没放到心上,可谁知前两天又发生了事情。”
王师爷就接着又讲了起来。
“我们县在北山脚下临近洛川的地方,有个王家村,佃户王老七去年为葬母向在洛川刘家庄的刘员外那借了五块银元,如今利滚利竟要还三十银元。”
“那刘员外多次派家丁催要,扬言还不上,下个月拉他女儿抵债,那王老七只有一间破房,哪能还得了,前几日一直到衙门喊冤求助。”
宗义愤然道“岂有此理!此等盘剥,形同抢劫!大人何不把那刘员外拘来,按律惩治?”
王师爷摇头道:
“刘员外行事阴狠却未越律条,借据明立,官府难凭义愤拘人。且他属于洛川县辖,澂城拘人,必须经过洛川县衙协同办理。
前期,两个县衙就有别的案子互相扯皮,到现在都扯不清楚。
还别说这刘员外在当地有些影响,好像还跟黄龙山的那伙山贼有勾连。若贸然行事,反激出两边县衙的纷争。”
章宗义听完,“哎哟”了一声,恍然大悟,这是涉及两个县区域管辖权的问题,他可不懂。
蒙知县压低声音,眉头紧锁:
“我已派人暗中查访,那刘员外把抵债的姑娘都送到了黄龙山那伙山贼的山寨中了。”
知县说到这里,端起酒杯轻啜一口,神色凝重,
“此事棘手,不在法外,而在法中。若依律办,借债还钱确有凭据;可情理难容,说是一条人命,实际毁了一个家。”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但……这渭北地界,藏龙卧虎,刀客豪侠辈出。有些事,官家做不到的,民间自有侠士。明路走不通的,或许另有蹊径。”
说完,他端起一杯酒,“来,为你这个澂城的后起之秀喝一杯。”
章宗义默然举杯,一口闷掉,眼中似有寒星闪过。
蒙知县这是公事私事一起说,绕着圈了却公事,也为出了同窗那口窝囊气。
至于公和私哪个比重占多少,这个重要吗?
窗外风拂过檐角铁马,叮咚作响,仿佛刀锋轻叩鞘。
他抬头道:“我回去就磨磨刀,这长时间不用都锈了。”
王师爷看了蒙知县一眼,两人都意味深长地微微点头。
云里雾里地说好了事情,三人就放开了喝酒。
酒至半酣,蒙知县已经微醺,他忽然笑道:“宗义侄,你看这百姓,何其朴讷,终日劳作,不过求一丝温饱。”
他的声音带着嘶哑,“我上任之初,曾立志要让他们活得有些人样。可如今……唉。”
宗义和王师爷都屏息静听。
“今日州府又来公文,催缴‘新政捐’。陕甘总督衙门要编练新军,这钱一层层摊派下来,最终还是要落到他们身上。
听说陕西巡抚准备修西安到潼关的铁路,肯定又是‘路捐’。”
他猛地喝了一口酒,脸上泛起苦涩的红晕,
“这捐那捐,百姓早已不堪重负。铁路修通是好事,可这钱若全压在穷人肩上,好事也成了坏事。”
“我这里小心翼翼维持,可那些吸血的人,反倒嫌你多事。”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唉,我只能尽我的本分,能护住这一方百姓一时,便是一时吧。”
“这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四处漏水,再不补,眼看就要……唉!”
王师爷在一旁给蒙知县换了一杯热茶,然后打断他继续往下说,让他喝口茶。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宗义的心里炸开,他第一次清晰地听到,来自这个体制内部,最沉痛的自白。
这清政府的官员,也不都是万恶不赦的坏种,很多汉人官员也想挣扎着改变这个世界,像“变法派”“实业救国派”“教育兴国派”等。
蒙知县是个寻找变化的改革派。
他看见蒙知县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疲惫与不甘,仿佛一只困在牢笼中的猛兽,明知危局将倾,却仍想守住最后的底线。
他急忙端起一杯酒:“敬大人一杯,能守一方土,已是百姓之福。”
蒙知县摆摆手,自嘲道:“喝多了,喝多了,有些失态。酒话,莫要放在心上。”
他喝完杯中的酒,郑重地看着宗义道:
“巡抚衙门前几日来了一份公文,又在督办民团事务,督促各地清查户口,编练乡勇。
县里也要成立民团总局,这次回来,不出意外的话,你那个乡兵所也可以升升级。”
章宗义一听,这是给自己的许诺了:“请大人放心,一定不出意外。”
蒙知县点点头,眼神有点发困,慢悠悠站起来说:
“今儿个就到这儿吧。最近累得够呛,觉都没睡好,实在撑不住了。”
章宗义赶紧起身告辞,王师爷也跟着站起来。
两人看着蒙知县一步步往内堂走,烛光把他佝偻的背影拉得又沉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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