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是在一种紧绷的秩序中度过的。
赤炎带着凤翎卫,把方舟里里外外检查了第三遍。他们甚至模拟了可能遭遇的撞击和能量冲击,用特制的测灵盘一寸寸扫过船身,确保每一道符文、每一处接缝都严丝合缝,禁得住折腾。青锋那边,所有物资最后清点装箱,分门别类码进方舟底部的储物舱。那舱室不大,但用了空间折叠的法子,里面看着比外面大十倍,塞得满满当当,连角落都没空着。
赤璃最忙。她领着几个妖族手下,在山谷入口处埋下了最后一重警戒骨阵。那阵不伤人,只示警——若有外人闯入,或者有不该出现的气息靠近,埋在地下的骨片会微微发热,她随身带着的另一枚主骨就会震动提醒。她埋得很仔细,每一片骨都要摆正角度,注入妖力,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跟这些死物说话。
周老没再研究典籍。他搬了把藤椅,坐在木屋前的石阶上,眯着眼看年轻人忙活。手里端着杯茶,不喝,就那么捧着,偶尔抿一口,目光悠远,不知道在想什么。墨渊依旧在那块石头上打坐,膝上的剑鞘比平时更安静,连一丝嗡鸣都没有,静得像块顽铁。
星澜帮着凤临,把最后几样零碎东西收进方舟的控制舱。说是帮忙,其实大多是凤临在做,她只是递递东西,或者扶稳某样怕碰坏的物件。两人不怎么说话,偶尔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空气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暴雨前的闷,沉甸甸地压着,让人喘气都得放轻些。
直到日头偏西,所有该做的都做完了。
山谷里忽然安静下来。
那种忙碌的、充满目标的嘈杂褪去,只剩下风声,虫鸣,还有远处山涧水流淌的哗哗声。夕阳把半个天空染成橘红色,云朵镶着金边,一团一团,软绵绵地堆在天边。炊烟从临时搭起的灶台上升起来,笔直的一缕,被风轻轻吹斜,散开,融入暮色里。
晚饭是赤炎安排的。凤翎卫里有个以前干过厨子的汉子,带着几个人,用带来的灵米、风干肉、还有山谷里摘的野菜,熬了一大锅稠乎乎的灵肉粥。粥很香,米粒煮得开花,肉丝炖得烂熟,野菜切得碎碎的,混在里面,添了点清爽。每人一碗,就着烙得焦黄的饼子,围着几堆篝火,或蹲或坐,默默地吃。
没人高声说话。只有碗勺碰撞的轻响,偶尔有人低声交谈两句,也是极短的几个字,说完就又低下头去。
星澜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粥。粥很烫,她吹凉了才送进嘴里,米香混着肉香在舌尖化开,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直暖到胃里。她坐在凤临旁边,两人挨得很近,胳膊时不时碰到一起。凤临吃得慢,一碗粥吃了小半个时辰,目光落在跳动的篝火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赤璃端着碗凑过来,挨着星澜坐下。
“姐姐,”她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我埋的骨阵可厉害了!等咱们走了,这山谷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我都能知道!”她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枚主骨,巴掌大小,灰白色,表面刻着细细的纹路,此刻正安静躺着,没什么动静。
星澜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那骨头,入手冰凉。“嗯,厉害。”
赤璃得了夸奖,眼睛更亮了,还想说什么,被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妖族女子轻轻扯了扯袖子。她愣了愣,看看周围沉默的气氛,终于意识到什么,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只埋头喝粥。
墨渊没过来吃饭。有人给他端了一碗过去,放在他打坐的石头旁边。他眼睛都没睁,只微微颔首,算是谢过。那碗粥直到凉透,也没动一口。
夜色渐渐浓了。
星星一颗接一颗冒出来,先是最亮的几颗,钉在深蓝天幕上,然后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像谁打翻了满袋的碎钻,撒了一天一地。月亮还没出来,星河就显得格外清晰,长长的一条,从东边天际一直铺到西边山脊,乳白色的光带横贯夜空,朦朦胧胧,仿佛真的是一条流淌着星光的河。
山谷里点起了更多的灵光球,悬在帐篷间、空地上方,照得四下里亮堂堂的。凤翎卫开始轮流值夜,没轮到的人回了帐篷休息,但大多没睡,要么打坐调息,要么默默擦拭自己的兵刃。空气里有种绷紧的寂静,像弓弦拉满,等着松手的那一刻。
凤临放下碗,站起身。
他没看星澜,只说了句:“出去走走。”
星澜立刻跟着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营地,朝着山谷深处走去。没人跟来,连赤璃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摆弄她手里那枚主骨。
路是白天踩出来的,不算好走,碎石多,杂草深。凤临走得不快,时不时停下来,等星澜跟上。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盏气死风灯,玻璃罩子,里面不是烛火,是一小块发光的萤石,光线柔和,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地方。
越往里走,人声越远,虫鸣越响。月光终于从东边山脊后爬上来,先是弯弯的一牙,很快变得饱满,银盘似的悬在半空,清辉洒下来,给山林草木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边。气死风灯的光就显得微弱了,像一点暖黄的星子,在银白的月色里倔强地亮着。
他们走到一处缓坡前。
坡不陡,铺着厚厚的草甸,白天被太阳晒过,踩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点余温。坡顶有块平坦的巨石,被风雨打磨得光滑,月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湿润的光泽。
凤临先上去,伸手把星澜拉上来。
石头很大,足够两个人并排躺下还有富余。他们在靠近边缘的地方坐下,腿垂在石沿外,脚下是倾斜的草坡,再往下,是黑黢黢的山谷,营地那些灵光球远远看去,像散落一地的珍珠。
夜风从坡下吹上来,带着草木的清气,凉丝丝的,拂在脸上,很舒服。风不大,刚好能吹动发梢衣角,又不觉得冷。
星澜深深吸了口气。
空气里有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还有远处不知名野花的淡淡甜香。她仰起头,看向夜空。
真美啊。
星河仿佛就在头顶,那么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捞一把星子下来。星光并不刺眼,是柔和的、清冷的光,汇成一片朦朦胧胧的银辉,流淌着,闪烁着。偶尔有流星划过,细细的一条亮线,倏地一下,就没入黑暗里,快得让人怀疑是不是看花了眼。
“小时候,”凤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融在风里,几乎听不见,“我住的地方,也能看到这样的星河。”
星澜侧过头看他。
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清晰,鼻梁挺直,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他的目光望着远处星河,眼神有些空,像是在看很远很远的东西。
“那时候我还不是神君,”他继续说,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只是个有点天赋的小子,住在神域最偏僻的一处山坳里。夜里没别的事做,就爬到屋顶上看星星。一看就是大半宿,看到眼皮打架,被师父拎着耳朵拽下来。”
他顿了顿,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很浅。
“师父说,星星有什么好看的,看得再久,也变不成你的。我说,我不要星星,我就看看。他就骂我蠢。”
星澜没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后来,我当了神君,住进了最华丽的宫殿,头顶是镶嵌着夜明珠的穹顶,脚下是铺着暖玉的地板。推开窗,外面是终年不散的祥云和仙禽。可那些星星,”他抬起手,指向夜空,“却再也看不真切了。”
他的手指修长,在月光下显得苍白。
“再后来,被玄皓暗算,神骨被抽,流落下界。在破庙里醒来那天晚上,我也看见了星星。”他收回手,语气没什么起伏,“那时候想,能再看一次,也挺好。”
星澜心里一紧。
她想起青岚镇外那座破庙,想起那个雨夜,想起蜷缩在角落、气息奄奄的凤临。那时候他看见星空,心里在想什么?是恨?是悔?还是……和她此刻一样,觉得能活着看一眼,就很好了?
她不由自主地,往凤临身边挪了挪。
肩膀轻轻挨上他的胳膊。
凤临没动,也没躲。
两人就这么挨着,坐在月光下的巨石上,望着头顶流淌的星河。风轻轻吹过,带来远处营地隐约的人声,还有近处草丛里蟋蟀断断续续的鸣叫。
“凤临。”星澜叫了一声,声音很小。
“嗯?”
“你怕吗?”
问完,她自己先愣了一下。这话白天她在木屋里问过,他答了。可此刻,在这星空下,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宁静里,她又问了出来。好像白天那个答案不够,她还想再听一次。
凤临沉默了很久。
久到星澜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开口。
“怕。”他说,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怕你出事。”
星澜鼻子一酸。
她以为他会说怕死,怕失败,怕回不来。
可他怕的是她出事。
“我也怕。”她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意压下去,声音有点闷,“怕救不了你。”
这是实话。这些日子,支撑她走下去的,就是那个念头——找到混沌青莲,救凤临。可越是临近出发,这个念头就越沉,沉得像块石头,压在心口。她怕自己不够强,怕自己运气不好,怕自己……做不到。
凤临侧过头,看着她。
月光落在他眼里,让那双金眸显得格外清亮,像两泓映着星光的深潭。
“澜儿,”他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这一路走到现在,我已经赚了。”
星澜怔怔地看着他。
“在破庙那天,我本来该死了。”凤临继续说,目光又转回星空,像是在对星星说,“重伤,本源溃散,神魂濒灭。是那道婚书,是你把我捡回去,硬生生从阎王手里抢了条命回来。”
他顿了顿。
“后来,教你修炼,看你一点一点变强,从练气到筑基,再到金丹,元婴……像看一棵小苗,慢慢抽枝长叶,开出花来。”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星澜从未听过的情绪,柔软得不可思议,“再后来,去混沌海,你为我拼命,为我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打架,明明自己怕得要死,还挡在我前面。”
他轻轻笑了一下,很短促,像一声叹息。
“这些日子,是我这万年来,活得最像‘活着’的日子。”他说,“会疼,会累,会担心,会生气……也会笑。”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星澜,眼神深邃,像要把她吸进去。
“所以,就算明天我们走进归墟,再也出不来,”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能与你同行至此,我已无憾。”
星河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风停了,虫鸣停了,连远处营地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
天地间,只剩下他这句话,沉甸甸地,落在星澜心上。
不是情话,没有华丽的辞藻,甚至算不上多动听。可就是这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她心里某道一直紧锁的门。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她拼命眨眼,想把泪水憋回去,可越眨越多,视线模糊成一片。她低下头,不想让凤临看见,可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一只手伸过来,温暖,干燥,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眼角。
“哭什么。”凤临的声音就在耳边,很近,带着无奈,还有一丝极淡的纵容。
“没哭。”星澜嘴硬,声音却带着浓浓的鼻音。
凤临没再说话,只是手臂伸过来,揽住她的肩膀,稍稍用力,把她带进怀里。
星澜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顺从地把脸埋进他肩窝。他的衣服上有干净的味道,像晒过的阳光,混着一点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香。他的心跳很稳,一下,一下,透过胸腔传来,震着她的耳膜。
这个拥抱不紧,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一道堤坝,挡在她和所有恐惧、不安之间。
星澜慢慢止住眼泪。
她在他怀里安静地靠了一会儿,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胸膛的温热。夜风重新开始吹,带着凉意,可被他圈着的地方,暖烘烘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悄悄抬起手,摸向自己脑后。
白天梳头时,她特意留了一缕头发没编进去,松松地垂在颈侧。此刻,她摸索着找到那缕头发,用手指捻住,轻轻扯了扯。
有点疼,但能忍受。
她又抬起另一只手,探向凤临披散在肩后的长发。他的发质很好,顺滑,微凉,像上好的丝绸。她小心翼翼地,也捻起一小缕,尽量不引起他注意。
然后,她把两缕头发并在一起。
月光很亮,她能看清自己那缕是深棕色,带着点自然卷;凤临那缕是纯粹的金色,笔直,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两缕头发绞在一起,颜色对比鲜明,却又奇异地和谐。
她捏着发梢,笨拙地打了个结。
不是复杂的结,就是最简单的、死结。她怕打松了会散,手上用了点力,勒得指腹发白。结打好了,两缕头发牢牢系在一起,成了个小小的疙瘩。
做完这些,她松开手,让那系在一起的发绺自然垂落,混在两人披散的发间,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不知道这凡间流传的“结发”祝福术到底有没有用。也许只是痴心妄想,也许真的能带来一点虚无缥缈的运气。
但她就是想这么做。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明知无用,也要紧紧攥住。
凤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但他没动,也没问。只是揽着她肩膀的手臂,又收紧了些。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依偎着,看星河缓慢流转,看月亮慢慢爬升。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营地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三更了。
凤临松开手。
“该回去了。”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
“嗯。”星澜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
两人从巨石上下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气死风灯再次亮起,暖黄的光晕照亮脚下崎岖的小径。谁也没说话,只听见脚步声,和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
快到营地时,星澜忽然停下脚步。
“凤临。”她叫住他。
凤临回过头,灯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交错。
“我们会回来的。”星澜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一定会。”
凤临看了她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好。”
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回到营地时,大部分帐篷的灯火已经熄了,只有值夜的凤翎卫还在安静地巡逻。墨渊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闭着眼,像是从未离开过。周老的藤椅空了,人大概已经休息。
赤璃的帐篷还亮着光,帘子掀开一角,她盘腿坐在里面,面前摊着几枚骨片,正低头摆弄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是星澜和凤临,咧嘴笑了笑,挥挥手,又低下头去忙了。
星澜和凤临回到木屋前。
“早点休息。”凤临说。
“你也是。”星澜点头。
两人在门口分开,各自进了屋。
星澜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朦朦胧胧地照亮方寸之地。她摸到床边坐下,脱了鞋,和衣躺下。
被子里有阳光的味道,软软的,裹着她。
她睁着眼,看着头顶的黑暗,脑子里很空,又好像塞满了东西。凤临的话,星空,那个拥抱,还有系在一起的两缕头发……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闭上眼睛。
睡觉。
明天要早起。
明天,就要出发了。
窗外,月色正好。
星河无声流淌,照着这片即将再次陷入沉睡的山谷,也照着那些或醒或睡的人。
这一夜,有人辗转难眠,有人安然入梦。
但无论怎样,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他们都将在同一艘船上,驶向同一个未知的目的地。
去搏一个未来。
或者,葬身于永恒的虚无。
夜深了。
万籁俱寂。
只有风,依旧温柔地吹着,拂过草尖,拂过树梢,拂过那块曾承载过短暂温存的巨石,然后向着更远的夜空,悠悠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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