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安静得可怕。
只有防护罩外传来的撞击声还在继续，沉闷而密集，像永不停歇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些灰色影子组成的海洋仍在涌动，融合怪物们重新开始试探性地进攻，爪子、触须、骨刺一下下砸在已经千疮百孔的防护光膜上，每一次撞击都让船身摇晃，都让光膜上的裂纹多延伸几分。
青锋死死盯着控制面板，手指悬在几个关键按钮上方，微微颤抖。代表防护强度的指示条已经降到了红线以下，像一条垂死的蛇，无力地趴伏在面板底部。能量储备的数值每跳动一次就往下掉一截，现在只剩下不到一成半。
“最多还能撑一炷香。”青锋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如果它们再来一次集中攻击……”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懂。
赤炎和十名凤翎卫还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他们背靠着舱壁，手按在符文节点上，额头和脖颈上青筋凸起，显然是在透支最后的力量维持防护阵列。但每个人的脸色都白得吓人，嘴角、眼角甚至耳朵里都渗出了细细的血丝——那是过度消耗本源，被寂灭之气侵蚀入体的迹象。
赤璃蹲在舱室角落，抱着那个猫耳妖族青年。那青年的猫耳朵无力地耷拉着，半边脸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赤璃正拿着一小瓶绿色的药膏，颤抖着手往他脸上涂，药膏触及灰白色的皮肤发出“嗤嗤”的声音，却只能勉强延缓侵蚀的速度。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
墨渊依旧站在原处，手按剑柄。但他眉心那道剑痕的光芒已经黯淡到几乎看不见，呼吸比平时粗重了些许，胸口有细微的起伏。刚才那几剑看似轻松，实则消耗极大。在这片归墟深处，连剑意都会被寂灭之气侵蚀，每挥出一剑，都需要用十倍的力量去维持剑意不散。
而凤临，还站在那儿。
他掌心托着那枚青翠的莲子虚影，金眸低垂，静静看着。莲子表面流转的金色纹路映在他瞳孔里，像两点小小的、温暖的火星。
星澜站在他身边，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睫毛的颤动，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像阳光晒过松木的味道。她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冰凉，想抬起来去碰碰他的袖子，却像被冻住了似的动不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他说出“没有退路”四个字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猜到了。
“我……”星澜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我可以试试。我的混沌灵根，也许能……”
“不行。”凤临打断她，声音很轻，但很坚决，“你刚才为了指引方向已经耗尽了心力，现在连站都站不稳。而且这些寂灭守卫针对的就是生机，你的混沌气息对它们来说像黑夜里的火把，太醒目。”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舱内每一个人。
扫过脸色惨白却咬牙坚持的凤翎卫，扫过抱着同伴强忍泪水的赤璃，扫过呼吸粗重的墨渊，最后落回星澜脸上。
“这里只有我最合适。”他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我身负神力，虽然被归墟压制，但本质层次还在。我手里有莲子虚影这把‘钥匙’，知道该怎么做。而且……”
他顿了顿，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只是肌肉牵动的弧度。
“我是最扛得住的那个。”
星澜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说“不是的”，想说“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想说“再等等也许还有转机”。但她看着舱壁外那些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密集的灰色影子，看着防护光膜上蜘蛛网般蔓延的裂纹，看着青锋脸上绝望的表情，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有时候，对的事，比错的事更难接受。
凤临又低下头，看着掌心的莲子虚影。他伸出左手食指，指尖轻轻点在莲子表面。
莲子微微一颤。
表面那些金色纹路忽然活了过来，像细小的金色溪流，顺着他的指尖向上蔓延，流过手背，爬上手腕，最后消失在袖口里。凤临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承受某种痛苦。
但只是一瞬。
下一刻，他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墨渊。”他忽然开口。
墨渊看向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如果我失败了，或者……回不来。”凤临的声音很稳，稳得像山，“带他们离开。用你最后的力量，护住星澜，能走多远走多远。”
墨渊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冰冷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审视，像是衡量，最后化作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认可。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凤临又看向赤炎。
赤炎对上他的目光，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眼睛瞬间红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想说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
“不用多说。”凤临冲他摇了摇头，“你们做得够多了。记住，你们的命不只是自己的，还是那些留在外面等你们回去的人的。”
赤炎死死咬着牙，下颌骨绷得紧紧的，最后重重地、狠狠地点了下头。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砸在胸甲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凤临的目光最后落在赤璃身上。
赤璃还抱着那个猫耳青年，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眼睛又红又肿。
“照顾好你的人。”凤临说，语气难得温和了些，“妖族有妖族的本事，也许……能找到别的出路。”
赤璃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声音带着哭腔：“你……你一定要回来！不然姐姐会……”
她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懂。
星澜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她看着凤临交代后事，看着他和每个人说话，看着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她的脑子是空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跳得她胸口发疼。
然后，凤临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往前走了半步，离她很近很近。
近到她能看清他瞳孔深处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在脸上，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让她安心的味道。
“澜儿。”他叫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耳语。
星澜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凤临抬起手——那只没有托着莲子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轻轻拨开她额前散乱的碎发，指尖碰到她的皮肤，有些凉。
“听我说。”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清晰，“等我回来。如果我回不来……”
“不会！”星澜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嘶哑得像破风箱，“你不会回不来！你说过要带我回家，你说过的！”
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下来，大颗大颗，滚烫的，砸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
凤临看着她哭，金眸深处有某种东西碎了，又迅速凝结成更坚硬的东西。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暖，掌心干燥，握得很用力，用力到星澜觉得骨头都在发疼。
“是，我说过。”他低声说，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所以我一定会回来。但万一……万一我赶不及，你也要活下去。拿着莲子，找到青莲本体，治好你自己。然后……”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轻得只有她能听见。
“忘了我，好好活。”
星澜浑身一颤，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想摇头，想说“不要”，想说“不可能”，但喉咙像被烙铁烫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
凤临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温柔，有不舍，有决绝，还有很多很多星澜看不懂、也不敢看懂的东西。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
往后退了一步。
两步。
星澜的手还僵在半空，维持着抓住他的姿势，掌心空荡荡的，只有刚才他握过的温度残留。
凤临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面向舱壁——面向那片水晶面板，面板外是无尽的灰色影子海，是正在崩碎的防护光膜，是越来越近的死亡。
他抬起左手，掌心向上。
那枚青翠的莲子虚影静静悬浮着，表面金色纹路缓缓流转。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金眸里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冰冷的清明。
“青锋。”他说。
“在！”青锋几乎是吼出来的。
“三息之后，在我冲出去的位置，打开一个三尺宽的出口。只开一瞬，然后立刻封闭。”
“是！”
“赤炎。”
“属下在！”赤炎的声音带着哭腔。
“防护阵列，全力维持到我离开。之后，听墨渊指挥。”
“遵命！”
凤临不再说话。
他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掌心的莲子。莲子表面，那些金色纹路忽然光芒大盛，像被激活了似的，疯狂流转起来！纹路从莲子表面剥离，化作一条条细小的金色丝线，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爬上肩膀，爬过脖颈，最后没入眉心。
凤临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他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白得像纸。但他的手很稳，托着莲子的手稳得像磐石，没有一丝晃动。
金色丝线全部没入他眉心的刹那——
他怀里的某个地方，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凤临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嘴角渗出一缕极淡的、金色的血丝。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抬起右手，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手印。
手印结成的那一刻，他周身开始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晕。
那光晕起初很微弱，像烛火，但迅速变得明亮，变得刺眼，最后化作一层凝实的、流淌着金色符文的光膜，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准备！”青锋嘶声吼道，手指悬在那个红色的紧急出口按钮上。
赤炎和凤翎卫们同时暴喝，将最后的力量全部灌入防护阵列！原本摇摇欲坠的防护光膜猛地一亮，暂时稳住了！
“三！”青锋开始倒数。
凤临抬起头，最后看了星澜一眼。
隔着那层金色的光膜，隔着三丈的距离，隔着舱内昏暗的光线和舱外无尽的黑暗。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潭底却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烧得滚烫，烧得决绝。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
但星澜看懂了。
他在说：等我回来。
“二！”
凤临转回头，面向舱壁。他微微屈膝，身体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
金色光膜越来越亮，亮得刺眼，亮得让舱内所有人都不得不眯起眼睛。光膜表面那些符文疯狂流转，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咆哮、想要挣脱束缚。
“一！”
青锋的手指狠狠按下！
舱壁某处，原本密不透风的防护光膜猛地向内凹陷，然后像被刀切开似的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空洞！
空洞外，是浓稠得化不开的灰色烟气，是密密麻麻的猩红眼睛，是扭曲蠕动的影子怪物，是冰冷刺骨的寂灭之气。
就在空洞打开的瞬间——
凤临动了。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像一支离弦的箭，像一颗坠落的流星，笔直地、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射向那个空洞！
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快到星澜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金色的残影，快到赤璃的惊呼声卡在喉咙里，快到墨渊按在剑柄上的手刚刚抬起一寸——
他就已经冲出了方舟，冲进了那片死亡的海洋！
空洞在他身后瞬间闭合。
防护光膜重新弥合，将内外隔绝。
但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道金色的身影冲出方舟的刹那，就像一滴滚油落入了冷水里，整个影子海瞬间沸腾了！
所有灰色影子，所有融合怪物，所有猩红的眼睛，全部转向了同一个方向！它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疯了一样扑向那道金光！爪子、触须、骨刺、甚至直接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去撕、去咬！
金色光膜在无数攻击下剧烈闪烁，表面符文明灭不定，但依旧顽强地向前推进！
像一颗逆流而上的金色彗星，在灰色的死亡之海中，硬生生犁出一条通道！
星澜扑到水晶面板前，双手死死按在冰凉的金属表面，眼睛睁到最大，死死盯着外面那团越来越远的金色光芒。
它正在深入影子海的核心区域。
周围的灰色影子越来越密，融合怪物的体型越来越大，攻击越来越疯狂。金色光膜的光芒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表面的符文一个接一个熄灭。
但它还在往前冲。
坚定不移地，朝着青莲虚影的方向。
朝着那片被重重包围的、唯一的生机之地。
星澜的指甲抠进了金属面板的边缘，抠出了血，她却感觉不到疼。她的牙齿把下嘴唇咬破了，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她也尝不到味道。
她只是看着，死死地看着。
看着那道金色光芒一点点变暗，一点点被灰色的潮水吞没，一点点……
消失在视线尽头。
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金色光膜彻底破碎的瞬间，里面那个人影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数里距离，隔着无尽黑暗，隔着生死一线。
他看了她一眼。
然后，就被灰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
舱内死寂。
死寂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能听见防护罩外影子的嘶吼，能听见远处寂灭风暴的呼啸。
然后，星澜听见了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那不像人类的叫声，像某种受伤的野兽，从灵魂最深处撕扯出来的、破碎的哀嚎：
“不——！！！”
她猛地转身，朝着刚才那个空洞打开的位置冲去！
她要出去！她要去找他！她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但一道青色的身影，比她更快。
墨渊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她身前，左手抬起，五指张开，掌心向前，按在了她肩头。
没有用力，只是轻轻一按。
但星澜却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再也前进不了分毫。她疯狂地挣扎，双手去推墨渊的手臂，去抓他的衣袖，指甲在他玄色的衣衫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放开我！放开！我要去找他！他还在外面！他还在——”
“他回不来了。”
墨渊的声音很冷，冷得像万年玄冰，砸碎了星澜最后一点希望。
她僵住了，慢慢抬起头，看向墨渊。
墨渊也在看着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有某种沉重的东西。他按在她肩上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微微用力，将她往后带了一步，远离舱壁。
“他燃烧了本源，冲进去的那一刻就没打算回来。”墨渊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残忍，“那道金光，是他最后的生命之火。现在火快熄了，他……”
他没有说完，只是移开了视线，看向舱外那片灰色海洋的深处。
星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片金色光芒消失的地方，此刻已经被灰色的影子彻底填满。看不见一点光，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无尽的黑影在蠕动、在翻腾、在庆祝猎物的陷落。
她的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焦点，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
他最后看她的眼神。
他说“等我回来”的口型。
他冲出方舟时决绝的背影。
还有……他怀里那声细微的脆响。
那是什么碎了？
星澜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凤临曾经跟她提过一次。他说每个踏上神道的人，都会炼制一枚本命玉符，玉符与神魂相连，性命交修。玉符在，人在；玉符碎……
人亡。
她浑身开始发抖，控制不住地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赤璃冲过来抱住她，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她脖子上，滚烫的。赤璃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抱着她一起哭。
赤炎和凤翎卫们还站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他们的手还按在符文节点上，但眼睛都红了，有人死死咬着牙关，有人别过脸去，肩膀在轻微地耸动。
青锋瘫在控制台前的椅子上，双手捂着脸，指缝里有水迹渗出来。
只有墨渊还站着。
他松开了按在星澜肩上的手，转过身，重新面向舱外。
手按在剑柄上，握得很紧，紧到指节发白。
他望着那片金色光芒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太轻了，轻到几乎听不见，轻到像是错觉。
但星澜听见了。
她抬起头，看向墨渊的背影。
那道青色的、总是挺得笔直的背影，此刻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些，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上面。
舱外，影子海还在翻腾。
但不知为何，那些疯狂的攻击忽然减弱了许多。
灰色影子们不再死命地撞击方舟的防护罩，而是开始躁动不安地转向同一个方向——转向那片金色光芒消失的深处。它们猩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疑惑、某种畏惧，甚至……某种慌乱？
墨渊忽然眯起了眼睛。
他的手从剑柄上移开，五指张开，掌心朝外，按在了水晶面板上。
淡青色的剑意顺着手臂流淌，渗入面板，通过某种玄妙的连接延伸出去，感知着外面的变化。
几息之后，他的脸色变了。
“不对。”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片金色光芒消失的黑暗深处。
一点光，亮了起来。
起初只有针尖大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但下一秒，它猛地膨胀！
化作一团金色的、炽烈的、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光球！
光球炸开的刹那，整个归墟祖地——
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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