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血色未褪。
当李世民那句近乎明示的“台阶”与“生路”被李承乾以沉默彻底拒绝时,杜荷心中难以置信。
他看着身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兼主君,看着他脸上那抹古怪的、近乎释然的浅笑,只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真正了解这个太子。
他本以为,在陛下如此明显的“网开一面”之下,哪怕只是为了活命,李承乾也该顺坡下驴,过去跪地请罪。
可李承乾没有。
他只是那样站着,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那病足带来的痛苦与此刻绝境的压力都不存在。
李承乾的目光缓缓扫过战场。
李安俨的尸身倒伏在血泊中,这位曾忠心耿耿的左屯卫中郎将,终究为他荒唐的“从龙梦”付出了性命。
不远处,贺兰楚石与赵节像破麻袋一样被扔在地上,呻吟微弱,曾经的野心与狂热,此刻只剩下濒死的惨淡。
“杜兄,” 李承乾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在逐渐沉寂下来的战场上却清晰可闻,“我们败了。”
他顿了顿,侧过头,看着杜荷,“抱歉。”
这句“抱歉”,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杜荷心上。他不是抱歉连累了自己,而是抱歉这场他们共同编织的、以性命为赌注的狂梦,终究是碎了。
杜荷愣了愣,随即,一种近乎荒诞的笑意扭曲了他的嘴角。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急切地、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低声道:“殿下何出此言?我们……我们还没有输!
侯尚书!侯尚书定是擒下了魏王,正押解过来!那是我们的后路,我们的筹码!陛下……陛下定会有所顾忌!”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越说越虚。
因为李承乾只是看着他,脸上带着那种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平静笑容,不置可否。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远山,天色迅速暗了下来,仅余天边一抹黯淡的紫红,映照着满地狼藉和未冷的尸骸。
侯君集?若他真能擒下李泰,或按计划作为强力后援,此刻早该出现在这决定性的战场了。
迟迟未现,无非两种可能:要么见势不妙,保存实力,甚至可能已倒戈或遁走;要么,便是被北衙或其他忠于皇帝的军队截杀于路途。
无论哪种,他们赖以翻盘的“后路”,确确实实,已经断了。
杜荷眼中的光芒,随着李承乾沉默的笑容和李承乾望向黯淡天际的目光,一点点熄灭。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希望彻底泯灭,恐惧反而奇异地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空虚。他也跟着释然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杜荷手腕一松,“哐当”一声,那柄沾满血污、陪伴他冲杀了半日的佩剑,跌落在地。
然后,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染血的衣袍内襟里,摸索出两个小小的、洁白细腻的瓷瓶。
瓶身冰凉,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
“殿下。” 杜荷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轻松。
“您是万金之躯,大唐的太子,将来史书工笔,岂可死于乱军刀斧之下,或囚徒绳缚之刑?”
他将其中一个瓷瓶双手捧到李承乾面前,“此乃……以何首乌为引,辅以数种罕见矿物提炼之物,性极烈,入口……无甚痛苦。”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瓷瓶上,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问杜荷为何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就像杜荷没有问他为何最终选择这条路一样。有些答案,彼此心照不宣。
他伸手,接过了瓷瓶。
“我过去,与父皇再说几句话。” 李承乾将瓷瓶握在掌心,轻声说,像是寻常出门前的叮嘱,“你……等我一下。”
杜荷闻言,脸上露出一个真正放松了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
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袍,然后,对着李承乾,恭恭敬敬地、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跪拜大礼,额头触地。
“臣,杜荷……恭送太子殿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礼毕,他伏在地上,没有再起身。
只见他迅速将另一个瓷瓶的塞子拔掉,仰头将其中液体尽数倒入口中,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伏地的身躯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松弛下去,再无声息。暮色笼罩了他蜷缩的身影,仿佛只是力竭睡去。
李承乾静静地看着杜荷失去生命的躯体,眼中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沉寂。
他拄着那把砍出缺口的佩剑,剑尖点地,支撑着病足带来的不便与激战后的虚弱,转过身,面向那高高在上的太极殿玉阶,面向玉阶之上,那个他曾经仰望、后来怨恨、此刻却只想最后再看一眼的身影。
然后,他一步,一步,拖着那条不便的腿,在无数道或复杂、或警惕、或悲悯的目光注视下,在满地血污与尸骸之间,踏着染红的汉白玉地面,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太极殿,向着他的父亲,向着生命的终点,一瘸一拐地走去。
夜幕,终于完全降临。
宫灯次第燃起,却照不亮他脚下蔓延的黑暗,也照不亮他眼中那片决绝的、奔赴死亡的平静。
唯有手中紧握的那个小小瓷瓶,和他蹒跚却笔直的背影,构成这血色黄昏落幕前,最后一抹惊心动魄的剪影。
李承乾拄着剑,一步一顿,踏过染血的玉阶。
他身后的战场正被北衙禁军迅速接管,残余叛军或降或死,喧嚣渐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而肃穆的寂静,仿佛天地都在屏息凝视这对走向最终对峙的父子。
玉阶之上,程知节与尉迟敬德对视一眼,又看向李世民。李世民几不可察地颔首。
两位老将这才微微侧身,让开通路,但仍保持着随时可以扑出的姿态,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着李承乾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其他文武重臣,包括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皆退到了太极殿高高的门槛之内,光影将他们分割成清晰的界限。
门外,是即将落幕的悲剧;门内,是尚未可知的余波。
玉阶顶端,平台空旷。宫灯的光芒将李世民的身影拉长,也照亮了李承乾苍白染血的脸。
终于,李承乾在距离李世民十步之处停下,他松开拄剑的手,任由那柄残剑“哐当”一声倒在脚边。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破碎的衣襟,忍着足痛,以一种近乎刻板的、属于东宫太子的礼仪,深深一揖:
“儿臣……拜见父皇。”
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儿子的恭顺。
然而这平静和恭顺,却像一瓢滚油,浇在了李世民强压的怒火与痛心之上。
他看着儿子这副模样,看着他身后杜荷已然僵硬的尸体,看着他手中紧握的那个白瓷小瓶,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和更深的恐慌攫住了他。
都到这一步了,这个逆子还要做什么姿态?!难道看不出自己是在给他最后的机会吗?!
“混账东西!” 李世民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声音因为压抑的震怒而嘶哑低沉,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喉间滚动咆哮。
“到了此刻,你还执迷不悟吗?!还不给朕跪下!将侯君集、杜荷等人如何蛊惑于你、挟制于你的罪行,从实招来!朕……朕或可念在你迷途知返……”
他急促地说着,话语中的暗示比之前更加露骨,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儿子如何推卸主谋之责,如何在铁证如山的谋逆大罪中,撕扯出一线“被胁迫”、“年轻无知”的生机。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李承乾,眼中是怒火,是命令,更深处,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哀求的期盼——认错!推诿!活下去!
殿内,长孙无忌的眉头锁紧,他听懂了皇帝的弦外之音,心中滋味复杂莫名。房玄龄微微叹息,垂下眼眸。
面对父亲这近乎失态的“指点”和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李承乾没有如众人预料般顺势跪下,涕泪横流地陈情脱罪。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极淡、极飘忽的、近乎自嘲的笑容。那笑容映着宫灯,显得无比苍白,也无比刺眼。
他没有回答父亲的“暗示”,没有接那个递到嘴边的“生机”。他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用一种近乎天真、又充满无尽疲惫的语气,轻声问道:
“父皇……”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向李世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儿臣现在这副模样,这般行事……可算是……终于成了您心中那个,‘英武果敢’的太子了?”
嗡——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在李世民脑中,也在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心中,骤然崩断!
“英武果敢”!
这四个字,像四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李世民最不愿触及的痛处!
曾几何时,他对这个嫡长子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像年轻时的自己一样,锐意进取,勇武果决,能骑射,通兵法,有魄力,有担当!
他亲自为他挑选老师,过问他的学业武艺,将他带在身边教导。他无数次或明或暗地,用自己年轻时的标准来衡量他,用“你应该像我”的目光来期待他。
可李承乾呢?他聪慧,却似乎总缺了那份杀伐决断的霸气;他仁孝,却又显得过于文弱;他有足疾,这更成了某种象征性的缺憾。
尤其是在对比日益崭露头角、体魄健壮、才华外露且善于迎合的李泰之后,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与日俱增。
李世民一直以为,是自己要求太高,是儿子不争气。
可他从未想过,或者不愿去想,他那“英武果敢”的标准,他那不自觉的对比与施压,对一个敏感、骄傲又带着生理缺陷的太子来说,是何等沉重的负担,又是何等残酷的否定。
而如今,李承乾用一场真正的、血腥的、赌上一切的兵变,用这尸山血海和穷途末路,给了他最极端、也最讽刺的“答案”。
这句话里,没有委屈的哭诉,没有激烈的控诉,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了悟。
它比任何直接的叛逆言语,都更让李世民无从辩驳,心神剧震!
李世民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原本指着李承乾的手指,竟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斥责?辩解?还是……道歉?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为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他眼中那帝王权威的火焰,仿佛被这句话吹来的寒风吹得摇曳欲熄,只剩下被击中心脏的震骇与……某种迟来的、尖锐的痛楚。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长孙皇后还在时,曾委婉地劝他,对承乾不要过于严苛,不要总拿他和别人比,更不要总提他“该像谁”。
那时他听不进去,只觉是妇人之仁。
现在……他有点明白了。
但似乎,太晚了。
玉阶上,夜风呜咽。
李承乾看着父亲瞬间失神、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脸庞,眼中那抹自嘲的笑意渐渐淡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
他轻轻握紧了袖中那个冰凉的小瓷瓶。
父子之间,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他自己亲手扯下。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无法弥合的伤痕,和注定到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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