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子时末刻。
万籁俱寂,唯有铜漏单调的滴水声,在空旷的殿宇内清晰可闻。更漏显示,已过丑时。殿内只留了几盏昏黄的宫灯,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御榻上的李世民,眼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几下。
昏迷中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又微微蹙起,仿佛正从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境中挣扎脱身。
终于,他沉重的眼皮缓缓掀开,露出那双曾经锐利如鹰、此刻却布满血丝、带着浓浓迷茫与疲惫的眼睛。
意识初醒,浑身的酸痛与脑中的混沌让他有一瞬的怔忪。
随即,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灌——太极殿前的喧嚣、冲天的血气、李承乾那双疯狂而绝望的眼睛、那柄染血的剑、长孙无忌喷出的鲜血、还有……自己胸口那撕裂般的痛楚与无尽的黑暗……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梦魇初醒的沙哑。
这轻微的动静,惊动了榻边一直守候的人。
李丽质本就只是拄着胳膊浅寐,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着。
闻声,她猛地惊醒,抬头看去,正对上父亲已然睁开的、失神片刻后逐渐聚焦的眼睛。
“父皇!” 她失声低呼,声音因惊喜和连日疲惫而颤抖,几乎要从绣墩上跌坐下来。
她慌忙扶住榻边,眼眶瞬间就红了,却强忍着没有落泪,连忙转身朝外间急声道:“快!快传太医!父皇醒了!”
守在外间的太医和宫人本就时刻待命,闻讯立刻轻手快脚却有序地涌入。
太医上前,仔细诊脉、观色,又低声询问了皇帝的感受,随即进行了一番精密的针灸。
银针起落间,李世民原本苍白泛青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些许血色,虽然依旧憔悴,但那属于帝王的、深沉内敛的精气神,似乎正一点点回到这具饱受创伤的躯体里。
他目光扫过围拢的太医、宫人,最终落在女儿那张写满担忧、憔悴不堪的小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尚有些无力的手臂,轻轻抚了抚李丽质散落在鬓边、略显凌乱的发丝,动作缓慢而怜爱。
李丽质感受到父亲掌心的温度,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借着扶父亲半坐起的动作,掩饰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
一番诊治后,太医躬身退下,言陛下已无大碍,只需静养调理,缓缓恢复元气。
宫人们也识趣地奉上温水润喉的参汤后,悄无声息地退至殿外。李世民喝了几口参汤,似乎恢复了些力气。
他靠在垫高的软枕上,目光沉沉,扫视了一圈空荡下来的内殿,最后对侍立一旁的李丽质温声道:“丽质,你也先去休息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李丽质却固执地摇了摇头,重新在榻边坐下,握住父亲的手,轻声道:“女儿陪着父皇。”
李世民看着她倔强而苍白的小脸,知道赶不走她,也不再坚持。父女二人就这样在内殿独处,灯花偶尔爆开细响,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淌。
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是前日的惨剧?是长孙冲的死?是她未来的命运?还是更深沉的什么。
只有守在殿门外的资深内侍,在约莫一个时辰后,见到长乐公主殿下独自走了出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襦裙,身姿挺直,步伐却有些虚浮。
走过宫灯光晕时,内侍清晰地看到,公主那双原本清澈美丽的眸子,此刻红肿得厉害,显然是哭过,脸上泪痕虽已拭去,那份深入骨髓的悲戚与疲惫却难以掩饰。
她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在宫人搀扶下,登上早已备好的步辇,返回自己的宫殿休息去了。
翌日,拂晓。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长安城的阴霾,两仪殿前,已然聚集了黑压压的文武百官。
除了因“悲痛过度、卧床不起”的吏部尚书是长孙无忌告假外,几乎所有人,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都强打精神,整齐列班。
殿中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目光或直视前方,或微微下垂,不敢有丝毫交头接耳,等待着那位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经历丧子之痛的帝王的出现。
钟鼓齐鸣,仪仗肃然。
李世民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通天冠,在两名内侍的虚扶下,缓步登上御阶,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
他的步伐不像往日那般龙行虎步,略显迟缓,腰背却挺得笔直,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眼睑下无法完全掩盖的淡淡青黑。
他就这样,在无数道或担忧、或窥探、或惶恐的目光注视下,稳稳地坐了下去,仿佛前日那场惊心动魄的变乱、那口喷出的鲜血、那几乎动摇国本的昏厥,都未曾发生过。
“臣等,叩见陛下!”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响起,回荡在空旷恢弘的大殿之中。
“众卿平身。” 李世民的声音响起,透过冕旒的珠玉,显得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百官起身,垂手肃立。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对自身病情的解释,甚至没有对前日宫变做任何细节回顾。
李世民的目光如同沉静的水面,缓缓扫过殿下每一张面孔,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决断:
“朕有两议。第一,太子李承乾,为东宫属官杜荷、贺兰楚石、赵节等奸佞小人,并兵部尚书侯君集合谋挟持,胁迫谋逆,罪大恶极。杜荷等已伏诛,侯君集潜逃在外。”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砸在殿内的金砖上:
“即传朕旨,昭告天下,大唐全境,通缉逆贼侯君集!各州县、关隘、军府,严加盘查,有能擒获或斩其首级来献者,封侯,赏万金!若其负隅顽抗,生死不论!
侯君集满门,男丁尽数打入死牢,以待候审;女眷没入教坊司,以儆效尤!”
这道旨意,杀气腾腾,将太子谋逆的主要罪责,干净利落地推到了已死的杜荷等人和逃亡的侯君集身上。
李承乾,从一个“主谋”,变成了“被挟持”的、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害者”的模糊形象。
而对侯君集及其家族的铁血处理,则是对所有潜在叛逆者的最严厉警告。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许多人心中凛然,知道这是陛下在迅速定调,切割太子的罪责,同时以侯君集为宣泄口,凝聚朝野对“叛逆”的同仇敌忾。
然而,没等众人消化这道冷酷的旨意,李世民紧接着,用一种更为复杂、沉重,却同样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了第二件事:
“第二……”
他的声音似乎哽了一下,但立刻恢复了平稳:“太子……李承乾,虽为奸人所挟,然朕之嫡长,朕与文德皇后之骨血。其身已殁,过往不论。着礼部、宗正寺,依制……以太子礼,厚葬之。谥号……容后再议。”
厚葬!以太子礼!
殿下群臣心中激起无数浪花。
然而,在这两仪殿上,在这位刚刚展现过铁血手腕、且明显压抑着巨大悲痛与怒火的天子面前,没有人敢提出任何质疑,没有人敢追问这其中的逻辑,甚至没有人敢抬头直视御座上的那双眼睛。
房玄龄垂着眼睑,心中暗叹,陛下这是既要维护国法威严,又要保全父子最后的情分与皇室的体面,何其难也。
程知节、尉迟敬德等武将,则是对侯君集的下场感到快意。
魏王李泰站在亲王班列中,低着头,袖中的手却微微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
整个朝堂,陷入一种奇异的、完全被帝王个人意志所笼罩的静默之中。
仿佛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异议、所有的复杂心思,都被那两道旨意带来的巨大压力,死死地按了下去。
李世民高坐御座,目光平静地掠过下方一片鸦雀无声的臣子,仿佛很满意这份“共识”。
他知道这平静之下必有暗流,知道这只是开始。
但此刻,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绝对的权威,来稳定朝局,来为他、也为这个帝国,争取处理后续更复杂问题的时间和空间。
“众卿,可还有本奏?” 他淡淡问道,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里。
无人应答。
“既无事,退朝。”
这场短暂而压抑的朝会结束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关于太子之死、关于侯君集、关于空缺的储位、关于动荡后的人心与权力分配……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而李世民,已然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为这场风暴,划下了第一道冷酷而清晰的界线。
……
而长安城的风云骤变、朝堂上的铁血旨意,并未能绊住王玉瑱疾驰东去的车轮。
当李世民在两仪殿内以帝王意志独断乾坤之时,王玉瑱已经在通往洛阳的官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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