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光,倏忽而过。
洛阳诗会,这桩东都文坛年度盛事,终是在这秋意渐浓的午后,于芙蓉阁正式拉开了帷幕。
园林内外,比前几日筹备时更添了许多人气与雅致。
竹径菊丛之间,随处可见身着儒衫或文士服的男子,或三五成群低声谈笑,或独自负手赏景吟哦,空气中流淌着墨香、茶香与淡淡的兴奋。
与那年洛阳诗会不同的是,此次诗会的入场帖经由杜少顷等人精心设计,不再预先标明固定座次,只印有统一的芙蓉阁纹样与“以文会友,随心而坐”字样。
这看似随意的安排,一是慕容萱与杜少顷的巧思,意在打破些许陈规,鼓励更多自然而然的交流;二也是因为王玉瑱那些刻骨铭心之言而做出改变。
然而,千百年来刻在骨子里的等级与圈子观念,又岂是一张帖子能轻易抹平的?
手持同样请柬的众人,进入主厅后,仍是不动声色地按照彼此声望、家世、师承的亲疏远近,自然而然地聚成了一个个小圈子。
至于那几间用屏风或竹帘巧妙隔出、位置更佳、陈设更精的雅室,则心照不宣地留给了诸如杜少顷、慕容萱夫妇,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名儒、致仕官员,或家世特别显赫的子弟。
无人明言,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清晰的账册。
厅堂内,矮几坐榻已布置妥当,时令鲜果、精致茶点、上等香茗一一就位。
宾客渐次入座,寒暄声、论辩声、以及等待开场的些许嘈杂,嗡嗡地回荡在梁柱之间。
慕容萱穿梭其间,与相熟的宾客打招呼,安排侍者,确保一切井井有条。杜少顷则在主位雅室旁,与几位长者闲谈,气度从容。
然而,就在诗会即将正式开始的前一刻,一个意外的麻烦悄然降临。
慕容萱将一切流程在心中最后过了一遍,正待示意乐起开场时,负责协调乐舞的管事却面色慌张地匆匆寻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急报:
“慕容娘子,不好了!原定抚琴的怜人柳大家……方才遣人来告,说是突发急症,上吐下泻,浑身无力,实在是……实在是无法登台了!”
慕容萱闻言,眉心骤然一跳。
诗会开场,素来有雅乐助兴的传统,琴音更是定场静心之关键。
柳大家是她早先便定好的琴师,技艺不俗,在洛阳也小有名气。此刻突然告缺,岂不是要让这满堂文士才子干等着,或是仓促间以次等乐音充数?
这不仅会打乱开场节奏,更可能成为本届诗会的一个瑕疵,惹人议论。
时间紧迫,容不得细究柳大家是当真急症还是另有隐情。
慕容萱目光迅速扫过已渐渐安静下来、等待开场的宾客,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人选,却又一一否决。
要么技艺不足以撑此场面,要么此刻不在附近,远水难救近火。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一个人——此刻正在芙蓉阁内,或许尚未离开的苏妙卿。
这几日,苏妙卿每日前来指点乐伶,虽戴着面纱,言语不多,但其指导时一针见血的点拨,偶尔亲自示范时那惊鸿一瞥的琴技,早已让慕容萱心中暗暗惊叹。
此女的琴艺,绝对在柳大家之上,甚至可能是她生平仅见。只是苏妙卿显然刻意避世,不欲人前显露……
“管不了那么多了。” 慕容萱当机立断,对管事低语一句“先以箫笛暂缓”,自己则提起裙摆,疾步走向苏妙卿与魏汐这几日常待的偏厅休息处。
偏厅内,苏妙卿正与魏汐低声说话,准备在诗会正式开始、乐师上场后便悄然离开。
见慕容萱匆匆而来,面上带着罕见的急色,两人都有些讶异。
慕容萱顾不上寒暄,走到苏妙卿面前,开门见山,语气恳切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苏娘子,事出突然,不得不冒昧相求!原定抚琴的柳大家突发急症,无法登台。
眼下诗会开场在即,宾客已齐,万不能少了琴音。慕容萱深知娘子琴艺超凡,更不欲扰娘子清静,但实是别无他法,只能厚颜恳请娘子出手相助,救此燃眉之急!”
她见苏妙卿眼神微动,似有犹豫抗拒之色,连忙加快语速,压低声音保证:“娘子放心,只需在开场时,于帘幕之后抚琴一曲,定场即可。”
“绝不会让娘子露面,更不会提及娘子名姓。曲毕,娘子便可从侧门悄然离去,绝无人打扰。
此事皆因我筹备不周所致,累及娘子,萱心中实在愧疚难安。”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诚恳,也抛出了最实际的补偿。
“若能得娘子援手,除原先约定的教习酬劳外,萱愿再奉上双倍……不,三倍的酬金,以表谢意与歉意!”
三倍的酬金!这个数字让苏妙卿心中一震。
那原本就已颇为丰厚的教习报酬,若再翻三倍,足以让她和灵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衣食无忧,甚至能攒下些钱,为灵儿的将来多做些打算。
现实的压力,如同无形的绳索,勒紧了她试图退缩的脚步。
魏汐在一旁听着,也替慕容萱着急,轻轻拉了拉苏妙卿的袖子,小声道:“苏姐姐,慕容姐姐是真的没办法了……而且就在帘子后面弹,不会有人看见的。那些酸文人,听不出来的。”
她后半句带着点对所谓才子们的促狭,却也点出了关键——帘幕相隔,不露真容,风险似乎可控。
苏妙卿垂眸,面纱下的唇紧紧抿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仿佛已经触碰到了那冰凉的琴弦。
眼前是慕容萱焦灼而恳切的目光,耳畔是魏汐带着鼓励的低语,心中是天平两端剧烈摇摆的重量。
一端是暴露身份、打破平静生活的巨大风险,以及内心深处对抛头露面的本能抗拒;另一端,是灵儿天真无邪的笑脸,是家中日渐羞涩的米缸,是慕容萱雪中送炭的信任与那笔足以改变眼下窘境的丰厚酬劳。
芙蓉阁主厅方向的嘈杂声似乎渐渐低了下去,预示着开场时刻的临近。时间在沉默中点滴流逝,每一瞬都拉得很长。
终于,苏妙卿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看向慕容萱,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断的光。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透过面纱,显得有些缥缈,却清晰无比:
“慕容娘子,不必如此。酬劳之事……按原约即可。”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需一方厚帘,遮得严实些。只弹一曲,曲毕即走。”
这便是答应了。
慕容萱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忙道:“多谢苏娘子!厚帘早已备好在琴台之后,绝不会有人窥见!一切依娘子所言!”
很快,在慕容萱的亲自安排下,主厅前方原本为乐师准备的演奏区域被迅速调整。
一道深青色的厚重锦缎帘幕被垂下,将琴台后方遮得严严实实,只隐约可见其后有人影与古琴的轮廓。
宾客们虽有些好奇为何临时换了琴师且如此遮掩,但见是慕容萱亲自安排,也只当是诗会别出心裁的设计,并未过多议论。
魏汐被慕容萱拉着,坐到了离琴台不远却视角隐蔽的一处位置,既能看清帘幕,又不引人注目。
她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既为慕容萱松了口气,又替帘幕后的苏姐姐捏了把汗。
帘幕之后,苏妙卿闭目静坐了片刻,将外界的一切嘈杂隔绝。指尖轻轻拂过面前那张慕容萱临时寻来的上好古琴冰弦,熟悉的触感让她略微安定。
为了灵儿……她在心中默念。
当慕容萱走到厅前,朗声宣布诗会开始,并示意乐起时,整个芙蓉阁安静了下来。
随即,一缕琴音,如冰川初融的第一滴水,自那厚重的青色帘幕后幽幽渗出,瞬间流淌过每个人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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