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那轮本就残缺的月亮,被一片悄然飘来的乌云遮住了半边脸,投下的光影愈发晦暗不明,像极了人心叵测的角落。
陆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一声清脆的“当啷”声,那李显瘫软在地的哭嚎,那红袖带人闯入的喧嚣,那三方对峙的剑拔弩张,那他运筹帷幄、强行扭转乾坤的片刻得意……所有的一切,都在脑海中那道冰冷的系统提示音下,被碾成了粉末。
【……丘神绩的任务目标,并非庐陵王李显……】
【……而是宿主你!】
一股寒意,并非从外界侵入,而是从他心脏最深处,毫无征兆地炸开,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赢了吗?
他自以为算计了人心,拿捏了时局,用一道假圣旨,一张虎皮,将那位高高在上的女帝架在了火上,逼得她不得不顺着自己铺好的路走。
他甚至在为自己这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自得。
可笑。
何其可笑。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那个暗度陈仓的将军,他只是那条栈道上,最显眼、最无关紧要的一块木板。烧了他,路,自然就断了。
女帝的棋盘上,他陆羽,李显,内卫,甚至远在神都的青鸟和那支仪仗队,都只是棋子。
内卫杀李显,是第一层。若是不成,便由他陆羽出面,用“圣旨”保下李显,这是第二层。而无论成与不成,当他陆羽的名字与“迎接庐陵王”这件事彻底绑死,传遍天下之时,丘神绩的三千金吾卫,便会如期而至。
届时,一具镇国公的尸体,会和一份庐陵王“惊惧暴毙”的文书,一同送回神都。
天下人会如何想?只会认为是李唐余孽,或是反对立储的武氏族人,狗急跳墙,刺杀了奉旨办差的镇国公,并害死了废帝。
一石三鸟。
女帝既能顺理成章地除去李显这个隐患,又能借他的死,掀起一场大清洗,将所有潜在的反对者一网打尽,还能赚一个痛失肱股之臣的悲痛名声。
而他陆羽,这个所谓的“知心人”,这个她亲手提拔的镇国公,从头到尾,就是那只用来献祭的羔羊。
他与她之间,那些看似温情脉脉的时刻,那些深夜对谈的默契,那些“天下只你懂我”的欣赏……在此刻,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露出了其后最冰冷、最无情的剧本。
所谓情感投资,原来最大的风险,是对方根本没有心。
陆羽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半轮残月。他甚至能想象到,此刻,远在神都上阳宫的武则天,正用何等平静而漠然的眼神,注视着房州的方向,如同注视着一个早已写好结局的棋盘。
六个时辰。
他只有六个时辰。
“陆大人,你脸色很差,可是有什么不妥?”
红袖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思绪中拉了回来。这位太平公主的侍卫统领,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此刻正站在他面前,一双锐利的眼睛里,带着审视与探究。
她察觉到了。
陆羽心中一凛,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将那份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死死地锁在心底。
他不能慌,更不能乱。
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几分自嘲,摆了摆手:“连日奔波,心力交瘁,让红袖姑娘见笑了。”
说着,他仿佛才回过神来,对着红袖拱了拱手,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后怕:“今夜,多亏了公主殿下的人及时赶到。否则,本公只怕要铸成大错,辜负陛下圣恩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奉旨行事”的立场,又将功劳推给了太平公主,瞬间拉近了与红袖的关系。
红袖的眼神果然柔和了些许,但戒备并未完全消除。“公主殿下也是忧心陆大人安危,更担忧庐陵王殿下。大人接下来,打算如何?”
如何?
陆羽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跑?丘神绩带着三千骑兵,天罗地网,他插翅难飞。
打?别说他自己,就是加上红袖这几十号人和那三个已经变成看门狗的内卫,在三千金吾卫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求饶?更是天大的笑话。
死局。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他目光扫过院中。
那三名内卫,正靠在远处的墙角,看似松懈,实则目光如鹰隼,死死地盯着书房的方向。他们是女帝的第一把刀,此刻虽然被自己暂时镇住,但只要丘神绩一到,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对自己反戈一击。
红袖和她身后的玄衣卫士,是太平公主的势力。她们是目前唯一的变数,但她们的忠诚只属于太平。想让她们为了自己,去对抗代表着女帝意志的三千金吾wèi,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书房里那个刚刚晕过去的庐陵王李显……则是一切风暴的中心,是一枚烫手到极致的山芋。
陆羽的视线,最终落回到了红袖的脸上。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却驱散了脸上所有的疲惫与苍白,重新变回了那种熟悉的、温和中带着几分狡黠的模样。
“红袖姑娘,我有些口渴,不知可否讨一碗水喝?”
红袖一愣,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寻常的要求,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一名手下去准备。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陆羽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她身后响起,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
“姑娘,你不好奇吗?我为何要费尽心机,冒着矫诏的风险,也要将庐陵王活着带回神都?”
红袖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缓缓转过身,一双凤目死死地盯着陆羽,眼中充满了警惕。这才是她心中最大的疑惑。
陆羽没有等她回答,继续用那如同梦呓般的声音说道:“因为,陛下想杀他,而公主殿下,需要他活着。”
“你胡说!”红袖厉声低喝,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uc察的动摇。
“我胡说?”陆羽轻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武氏一族,如今谁风头最盛?是梁王武三思,还是定王武承嗣?他们二人,为了太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可他们忘了,这天下,终究是姓李的。”
“公主殿下聪慧过人,她难道看不出,一旦武氏子侄登基,她这位李唐的公主,会有什么下场?公主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扶持武氏的任何一人。”
“她想要的,是让这储君之位,重新回到李家人的手中!”
红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陆羽的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那扇她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大门。
“所以……”陆羽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公主殿下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李氏继承人。这个人,不能是她自己,因为陛下绝不会允许。这个人,也不能是相王李旦,因为他太安分,也太懦弱。所以,最好的人选,就是这位远在房州,被天下人同情,又看似最好拿捏的……庐陵王殿下。”
“只要庐陵王活着回到神都,他就像一面旗帜。所有心向李唐的旧臣,所有对武氏不满的宗室,都会重新燃起希望。届时,公主殿下振臂一呼,便可顺理成章地,成为这股庞大势力的领袖。进,可争那无上之位。退,可保李唐血脉不失,成为名垂青史的‘义亲王’。”
陆羽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红袖的心里。她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这些话,甚至比公主殿下亲口对她说的,还要露骨,还要透彻。
“我这番安排,就是送给公主殿下的一份大礼。一份足以让她在未来的棋局中,占据绝对先手的惊天大礼。”陆羽看着她震骇的表情,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变得冰冷而残酷。
“可是现在,有人要毁了这份大礼。”
“谁?”红袖下意识地问道。
“丘神绩。”陆羽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字,“他带着三千金吾卫,正在赶来的路上。不出六个时辰,便会抵达这里。”
红袖的脸色,瞬间煞白。
“他不是来保护庐陵王的,也不是来抓我的。”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他是来杀我的。杀了我,再伪造庐LING王暴毙的假象。如此一来,公主殿下的所有谋划,都将化为泡影。而你,红袖姑娘,还有你身后的所有人,作为‘刺杀镇国公,害死庐陵王’的目击者,你觉得,你们还能活着离开房州吗?”
“不……不可能……陛下她……”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陆羽打断了她,“在帝王的棋盘上,女儿的未来,远没有江山的稳固来得重要。牺牲我一个镇国公,牺牲你们几十条性命,来换取朝局的彻底平定,这笔买卖,对陛下而言,划算得很。”
红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不是蠢人,她瞬间便明白了这其中环环相扣的杀机。
陆羽看着她,终于抛出了自己最后的筹码。
“所以,红袖姑娘,现在你我,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死了,你们也活不了。公主殿下的大业,更是无从谈起。”
“你……你想怎么样?”红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
陆羽看着她,又看了一眼那间漆黑的书房,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想活命,就不能按陛下的剧本走。”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你,现在就带上庐陵王,立刻出城,向西,去最近的军州……举起庐陵王的大旗,就说……就说神都生变,女帝病危,镇国公与太平公主,奉先帝遗诏,共迎庐~陵~王,回京靖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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