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夫人那番看似随意、实则字字诛心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透了晓燕的耳膜，直刺心底。她站在空荡荡的铺面中央，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冰冷刺骨。会议室那扇紧闭的门，此刻像怪兽的巨口，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吴科长志在必得的冷笑，李老夫人意味深长的警告，还有怀里那本滚烫的、记录着冯家不堪过往的旧账册……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将她这艘飘摇的小船彻底掀翻、吞噬。
她扶着冰凉的柜台，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才勉强支撑住有些发软的身体。不能倒！绝对不能倒在这里！她深吸了几口带着点心甜香的空气，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
回到会议室，吴科长和考察组的成员们依旧坐在那里，气氛沉默而微妙。吴科长推了推眼镜，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官方笑容：“林晓燕同志，客人走了？那我们继续？”
“继续。”晓燕坐回座位，脊背挺得笔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吴科长似乎很满意她这副“认命”的姿态，语气更加“温和”：“刚才我们内部简单讨论了一下。林晓燕同志的困难，我们理解。老字号传承不易，核心技术需要保护，这也是情理之中。”
他话锋一转，如同毒蛇吐信：“不过呢，扶持项目的评审标准，是硬杠杠，不能因为个别情况就降低。这样吧，我们折中一下。配方工艺的详细说明可以暂缓提供，但是——”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目光紧紧锁定晓燕：“为了评估项目的市场潜力和独特性，我们需要‘桂香斋’提供一批核心产品，尤其是‘金丝蜜枣’，由我们指定的、具备省级以上资质的食品检测分析中心进行全面的成分分析和风味物质鉴定。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也是为了将来品牌推广和标准制定积累数据嘛。林晓燕同志，你看怎么样？”
全面的成分分析和风味物质鉴定！这比之前提出的“工艺还原”更加阴险！虽然无法完全复制出手艺人指尖的微妙感觉和火候掌控，但借助现代仪器，足以将“金丝蜜枣”大致的原料构成、糖分比例、甚至一些特征性香气成分分析得七七八八！这无异于将“桂香斋”的核心机密，剥开一大半，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
晓燕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怒火和屈辱在她眼中交织。她看着吴科长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恨不得将手里的茶杯砸过去。可她不能。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吴科长，这……这和交出配方，有啥区别？”
“哎，林老板，话不能这么说。”吴科长摆摆手，一副为你着想的样子，“检测分析是为了科学评估，是为了你们好！有了权威数据，将来打假、维权、申请专利，都有依据嘛！眼光要放长远一点！”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蛊惑和威胁：“再说了，林老板，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来，这次扶持机会，对‘桂香斋’多么重要。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而且……”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有些陈年老账，翻出来对谁都不好看，你说是不是？”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彻底捅开了那层遮羞布。他将李老夫人的威胁，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要么，交出核心产品的样本供他们“分析”，换取那虚无缥缈的扶持资金，同时默认那本旧账册的存在，接受李老夫人那边的潜在控制；要么，拒绝，则扶持项目泡汤，还要面临旧账被翻出、身败名裂的风险！
进退维谷！左右都是悬崖！
晓燕的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她感到一阵阵眩晕，会议室里那些面无表情的考察组成员，此刻在她眼中都变成了模糊而扭曲的影子。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会议室角落那个一直安静坐着的、来自财政局的中年女干部。那女干部似乎对眼前的逼宫戏码有些不忍，在与晓燕目光接触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同情，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手中的材料。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瞬间惊醒了几乎要被绝望淹没的晓燕！
不能答应！绝对不能答应！今天他们能逼你交出产品去“分析”，明天就能逼你交出更多！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桂香斋”就将彻底沦为某些人砧板上的鱼肉，冯师傅托付的“魂儿”也将荡然无存！那本旧账册，更会成为一个永远悬在头顶的利剑！
至于李老夫人那边的威胁……晓燕猛地攥紧了拳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本账册牵扯的是冯家的旧事，她林晓燕行得正坐得端，大不了拼着这“桂香斋”的名声不要，也不能让这些魑魅魍魉如愿！
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破釜沉舟般勇气的力量，从她心底升腾而起！
她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却异常坚定地看向吴科长，声音清晰，不再有丝毫颤抖：
“吴科长，各位领导。‘桂香斋’的点心，是靠一代代老师傅的手艺和心血做出来的，不是靠仪器分析出来的。冯师傅把这份手艺传给俺，俺不能对不起他，更不能对不起买了俺们点心、信得过俺们的街坊邻居！”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所以，这个检测，俺不能同意！政府的扶持，俺感激。但如果扶持的前提是要俺交出安身立命的根本，那这扶持，俺……俺不要了！”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所有考察组成员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看似柔弱、此刻却像一尊石雕般坚定的女人。连吴科长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和恼怒。
他显然没料到，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林晓燕竟然敢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
“林晓燕同志！你……你可要想清楚后果！”吴科长语气阴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俺想清楚了。”晓燕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桂香斋’可以小，可以穷，但不能没了骨气，丢了根本！”
她不再多言，对着在座的众人微微鞠了一躬：“今天的考察就到这儿吧。各位领导，请便。”
说完，她转身，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会议室，走出了那令人窒息的压抑空间。
门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晓燕站在“桂香斋”的招牌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全部吐出。
她知道，自己亲手关上了一扇看似通往光明的门，也彻底得罪了吴科长和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李老夫人那边的旧账威胁，也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而未落。
前路，似乎只剩下荆棘和更加猛烈的风雨。
但她不后悔。
有些东西，比金钱、比虚名、甚至比这间铺子本身，更加重要。
她回头，看了一眼柜台里那些在阳光下泛着诱人光泽的点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释然的微笑。
守不住招牌，大不了从头再来。可若是守不住心里的那点念想和骨气，那才是真的完了。
只是，这决绝之后，“桂香斋”和她林晓燕，又将面临怎样的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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