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主任那辆半旧的上海轿车,屁股后头卷起一股子淡淡的烟尘,消失在胡同口,像是把刚才那场闹剧也一并带走了。可“桂香斋”铺子门前,那股子无形的压抑,却比先前还要沉,还要黏糊,糊在人心口上,喘气儿都不大利索。
林晓燕捏着那张薄薄的名片,指尖冰凉的。名片上就仨字——“魏东明”,底下是一串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简单得让人心里没底。她把这小纸片儿小心翼翼地收进柜台抽屉的最里头,跟那几本毛了边的账本、几枚磨得发亮的五分类硬币放在一处。这东西,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她一时半会儿琢磨不透。
“姐,咱……咱这算没事儿了?”小梅凑过来,声音还带着后怕的颤音,眼睛瞄着门口,生怕那伙人再杀个回马枪。
“暂时……没事了。”晓燕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团憋了半晌的浊气,总算吐出来些。她回头看了看铺子里,韩春那孩子正拿着抹布,一声不吭地,使劲擦拭着刚才被那工商局干部按过、留下个模糊手印的柜台面儿,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春儿,吓着了吧?”晓燕走过去,想摸摸他的头。
韩春却猛地一缩脖子,躲开了,抬起眼,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惶和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他飞快地摇摇头,又低下头,更用力地擦着那块已经锃亮如新的台面。
晓燕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咯噔一下。这孩子,心思重,刚才那场面,怕是勾起了他什么不好的回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对小梅吩咐:“把地上收拾收拾,咱这铺子,还得开下去。”
话是这么说,可接下来的半天,铺子里冷清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偶尔有个把老街坊探头进来,脸上带着同情和欲言又止的神色,买上两块点心,付钱时压低了声音说一句:“晓燕,撑住啊,那起子人,惹不起……”
晓燕只是点头,勉强笑笑。她知道,街坊们是善意的,但这种善意里,也透着明哲保身的疏远。在这省城扎根,光有街坊的同情,远远不够。
傍晚,天色擦黑,晓燕让小梅先回了家。她自个儿留在后厨,想着把明天要用的面先发上。可心里乱糟糟的,秤碱面的时候,手一抖,竟比平时多放了一小撮。等她发觉时,那撮多余的碱面已经混进了雪白的面粉里,再也挑不出来了。
她看着那盆面,心里一阵烦躁。这点心铺子,就像这盆面,看着白白净净,可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迫掺进了不该有的东西,变了味儿。
正愣神儿,虚掩的后门被人轻轻敲响了。晓燕心里一紧,警惕地问:“谁?”
“晓燕妹子,是俺,你王大妈。”门外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
晓燕松了口气,打开门。门口站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穿着藏蓝色的确良褂子,胳膊上挎着个盖着蓝布的篮子,脸上堆着笑,眼角深刻的皱纹里却藏着几分精明和不易察觉的焦虑。这是住在胡同另一头的王大妈,平时爱占点小便宜,嘴也有些碎,但心眼不算太坏。
“王大妈,您这是?”晓燕侧身让她进来。
王大妈闪身进来,顺手把门掩上,压低声音:“哎哟,可吓死俺了!白天那阵仗,俺在门口都瞧见了!那吴阎王,可真不是东西!”她说着,把篮子放在案板上,掀开蓝布,里面是十几个红皮的鸡蛋,“俺家老母鸡新下的,给你拿几个,压压惊。”
晓燕心里一暖,刚要说谢,王大妈却话锋一转,眼睛往四下里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晓燕啊,你跟大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晓燕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她摇摇头:“俺一个做点心的,能得罪谁?”
“啧,你这孩子,还不跟大妈交实底儿?”王大妈凑近些,一股子廉价雪花膏的味道混着葱花儿味扑面而来,“俺可听人说了,不是你得罪人,是你这铺子……碍着别人的眼了!”
“碍着谁?”晓燕追问。
“这俺可说不准,”王大妈眼神闪烁,“反正啊,水深的很!不是咱们这小老百姓能掺和的。”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不过,晓燕,大妈看你一个人不容易,给你指条道儿?”
晓燕看着她,没接话。
王大妈自顾自地说下去:“俺有个远房表侄,在……在‘那边’有点门路。”她含糊地指了指某个方向,“他说了,你要是肯‘表示表示’,或者……把你那做点心的方子,抄一份给他,他就能帮你递个话,保你以后安安生生的。”
晓燕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原来在这儿等着呢!绕了一大圈,还是为了那几张方子!这王大妈,怕是早就被人当枪使了。
她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王大妈,您的好意俺心领了。可这方子是俺安身立命的根本,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外传。至于‘表示’,俺这铺子小本经营,实在没那个闲钱。”
王大妈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了,讪讪地:“你看你,咋这么死心眼呢?破财消灾嘛!那方子,你抄一份又不少块肉……”
“大妈,”晓燕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这事儿,没商量。天不早了,您请回吧。”她说着,拿起那篮鸡蛋,塞回王大妈手里。
王大妈碰了一鼻子灰,脸色很不好看,挎着篮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不识好歹……有你吃亏的时候……”
后门重新关上,狭小的后厨里,只剩下晓燕一个人,和那盆多放了碱的面。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浑身发冷。这省城,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吴科长到王大妈,从明面上的打压到暗地里的算计,层层叠叠,要把她和她这间小铺子,死死困在网中央。
她走到面盆前,看着那撮多余的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狠劲儿。她舀起一瓢水,“哗啦”倒进盆里,双手插进冰凉湿润的面团里,使劲地揉,发狠地揣!碱多了怕什么?加点老面,多醒一阵,兴许还能做出不一样的风味!人逼到绝处,也得有这股子揉面的劲儿!
就在她跟那团面较劲的时候,前头铺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撬门!
晓燕心里一凛,抄起手边的擀面杖,蹑手蹑脚走到通往前店的门边,屏住呼吸。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黑影闪了进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晓燕看清了那人的侧影——是韩春!他不是早就该睡了吗?
只见韩春猫着腰,脚步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他径直走到靠墙的那个旧碗柜旁边,蹲下身,手在碗柜底下摸索着,似乎在抠挖什么。片刻,他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迅速塞进怀里,然后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晓燕握着擀面杖的手,心里一片冰凉。
那碗柜底下,她记得清楚,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那油纸包里是什么?韩春这孩子,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深夜来取这东西,是要交给谁?
难道,连这个她捡回来、悉心照料的孩子,也成了那暗流的一部分?
晓燕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即将坍塌的冰面上,脚下的裂纹,正“咔嚓咔嚓”地,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这省城的夜,黑得深沉,也冷得刺骨。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八零小厨娘的红火日子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