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像块洗褪了色的灰布,勉强糊在窗户上。文化局宿舍筒子楼里已经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公用水龙头“哗哗”的响声,痰盂倾倒的磕碰,早起人压着嗓子的咳嗽,混着煤炉子生火时呛人的烟味儿,从门缝窗缝挤进来。
晓燕几乎一夜没合眼。客厅地上铺着沈静芬翻出来的旧褥子,她和王大妈、刘彩凤挤在上面,身上盖着一条厚棉被。褥子薄,地板硬,硌得骨头生疼,可比起昨夜的惊惶奔命,这已是难得的安稳窝。王大妈上了年纪,又受了惊吓,后半夜倒是迷糊糊睡过去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刘彩凤蜷缩着,眼睛在昏暗里睁得老大,盯着天花板上雨水渗漏留下的黄褐色印子,一动不动,怀里还紧紧搂着那个蓝布包袱。
晓燕听着门外渐渐多起来的声响,每一丝异动都让她神经紧绷。沈静芬天不亮就起来了,在小小的厨房里轻手轻脚地忙活。没多久,一股混合着葱油和面食焦香的温暖气息飘了出来,驱散了些许屋里的寒意和不安。
“都醒了?起来洗把脸,吃点东西。”沈静芬端着一个旧铝盆出来,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清水,搭着一条半新的毛巾。她又转身端出一个小炕桌,摆在客厅地上,上面是几个碗和盘子。
盘子里是摞得整整齐齐的、金黄油润的饼。那饼瞧着和平时吃的烙饼不一样,更薄,有些半透明,边缘微微翘起焦脆,表面油光光,点缀着细碎的绿色葱花,还有星星点点的、深色的东西,像是虾皮。
“家里没啥好东西,凑合吃点。”沈静芬自己也盘腿坐下,拿起一张饼,卷了卷,递给还在发愣的晓燕,“这是 糊塌子 ,老北京吃食。西葫芦擦丝,拌点面,打个鸡蛋,撒点葱花虾皮,稀稀的面糊往热铛上一摊,薄薄一层,熟了就是一张。快尝尝,趁热。”
晓燕接过,那饼入手软而烫,带着粮食和鸡蛋最朴素的香气。咬一口,外层微焦酥脆,内里却湿润绵软,西葫芦丝清甜,虾皮咸鲜,葱花香,混合着面香蛋香,简单却扎实熨帖。一夜的惊惶和寒冷,仿佛都被这口热乎实在的食物驱散了不少。
王大妈和刘彩凤也各自拿了一张,小口吃着。热食下肚,脸上总算有了点活气。
“沈老师,一会儿……”晓燕咽下嘴里的饼,低声问。
沈静芬推了推眼镜,神色严肃起来:“我一会儿先去局里点个卯,露个面,然后找机会去招待所那边探探。你们就在家,哪里也别去,谁敲门也别开,除非是我。”她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窗帘都拉着,别往外看。炉子上我坐了一壶水,饿了橱柜最下面那格有点挂面,自己下点吃。万事小心。”
她匆匆吃完一张糊塌子,起身换上出门的衣裳,一件半旧的藏蓝列宁装,梳齐了短发,拎上个黑色人造革提包。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动静,别出声,别开门。”
门轻轻关上,落了锁。屋里重新陷入一种紧绷的寂静,只有炉子上水壶渐渐响起的“嘶嘶”声。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了的橡皮筋,绷得人心头发慌。晓燕坐不住,站起来在狭小的客厅里无声地踱步。王大妈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求哪路神仙保佑。刘彩凤依旧抱着包袱,眼神空洞地盯着某处。
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外头隐约传来些嘈杂,好像宿舍大院里进了什么人,有汽车引擎声,还有不少人走动说话的声音。晓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凑到窗帘缝隙边,用手指极小地拨开一丝,往外窥看。
只见院子里果然停了两辆绿色吉普车,几个穿着灰色或蓝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正在门卫的指点下,挨着楼栋查看什么,手里还拿着本子记录。不像是街道的人,更正规,气势也不一样。
难道是……郑处长的人?已经开始摸底了?晓燕心里又惊又疑。
那几个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朝着三栋这边走来。晓燕赶紧缩回头,心怦怦直跳。脚步声在楼下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询问门卫什么,然后……竟然上楼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二楼,在门外停住了。
“笃、笃。”敲门声响起,不重,但很清晰。
晓燕三人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王大妈捂住嘴,刘彩凤猛地缩到墙角。
“有人在家吗?文化局行政科的,核对一下住户信息。”一个陌生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行政科?核对信息?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晓燕强迫自己冷静,脑子里飞快地转。不开门,会不会引起更大怀疑?开门,风险太大……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门外那人又敲了两下,声音提高了一些:“沈静芬同志在家吗?开一下门,很快就好。”
不能再沉默了。晓燕咬了咬牙,走到门后,压低了嗓子,模仿着刚睡醒的、带着鼻音和怯生的语调:“谁呀?我……我是沈老师家的远房侄女,来串门的。沈老师上班去了。”
门外静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哦,沈老师家的亲戚啊。那麻烦你开一下门,我们登记一下暂住人员信息,这是局里的规定。”
“我……我刚起来,还没收拾,不方便。”晓燕继续推脱,“要不等沈老师回来,或者您把表放门口,我填好了给您送去?”
“不行,必须当面核对。”门外的人语气强硬了一些,“小姑娘,配合一下工作,很快的。”
晓燕的手心全是汗。她回头看了一眼吓得面无人色的王大妈和刘彩凤,尤其是刘彩凤怀里那个要命的包袱。绝不能让这些人进屋!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楼梯上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哟,李干事?怎么跑我家门口来了?”
是沈静芬!她回来了!
晓燕差点软倒在地。
“沈老师,您回来了?”门外那李干事的声音立刻客气了许多,“局里统一核对住户和暂住人员信息,您家登记的是三口,这位……”
“哦,这是我乡下侄女,昨天才来的,还没来得及去行政科报备。”沈静芬语气自然,“我这就开门,您稍等。”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开了。沈静芬侧身进来,迅速用眼神示意晓燕退后,然后才完全打开门,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疏离的微笑:“李干事,进来说吧,外头冷。”
那李干事是个四十来岁、戴着眼镜、面色白净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拿着本子的年轻办事员。两人进了屋,目光迅速在狭小的客厅里扫了一圈,在晓燕三人身上停留了片刻。
“沈老师,您侄女……还有这两位是?”李干事看着王大妈和刘彩凤。
“这位是陪我侄女来的本家婶子,这位是……是家里帮忙的亲戚,过来看看我。”沈静芬面不改色,“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有点怕生。”她说着,从提包里拿出工作证,“李干事,这是我的证件。需要她们出示什么证明吗?户口本可都没带身上。”
李干事接过工作证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局促不安的三人,尤其是穿着破旧、低着头瑟瑟发抖的刘彩凤,似乎信了沈静芬的说辞。他笑了笑,把证件递还:“沈老师客气了,就是走个程序登记一下。名字,年龄,从哪来,大概住几天?”
沈静芬替她们编了名字和来历,说得滴水不漏。那年轻办事员在本子上记了。李干事又看似随意地问了几句,诸如“来省城干啥?”“住得惯不?”之类,都被沈静芬和晓燕小心地应付过去。
“行,那就不打扰了。”李干事终于合上本子,带着办事员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状似无意地说:“对了沈老师,最近局里招待所住了上面来的工作组,安保抓得严,咱们宿舍区进出人员也查得仔细。您家亲戚要是没事,尽量少出门,免得麻烦。”
“哎,知道了,谢谢李干事提醒。”沈静芬笑着将两人送出门,关上门,反锁。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背靠着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气,额头上也见了汗。
“好险……”晓燕扶住桌子,才没让自己坐倒。
“他们不是行政科的。”沈静芬走回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冷意,“行政科的李干事我认识,不是刚才那个。这两个人……是来摸底的。恐怕昨晚那些人没得手,换了招数,连局里的名头都敢冒用了。”
王大妈拍着胸口,后怕不已:“这可怎么好,躲都没处躲了!”
沈静芬看了看窗外,天色依旧阴沉。“不能再等了。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查到我家里,说明急了,也说明……工作组真的来了,他们怕了。”她看向晓燕,“东西都准备好。下午四点,你们跟我出去。招待所后头有条小胡同,僻静。我跟那边联系好了,有人接应。”
“能……能信得过吗?”刘彩凤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嘶哑。
沈静芬眼神锐利:“老龚头信得过,我就信得过。接应的人,是郑处长从省公安厅直接带下来的,姓周,叫周正明。老唐出差前,跟我透过一点风。”她顿了顿,“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错过了,那些账本可能永远见不了光,我们……也未必能平安离开这宿舍区。”
下午三点多,天色愈发昏暗,像是憋着一场大雨。沈静芬让晓燕三人换上她找出来的旧工作服,戴上帽子和口罩,打扮得像普通的女工。她自己则换了件深灰色的外套,围了条格子围巾。
“跟着我,低头,别四处看。万一走散了,别回这里,直接往西,过了两条街有个‘利民车行’,找姓赵的师傅,就说‘龚大爷让来的’。”沈静芬最后叮嘱,“包袱给我,你们身上什么都别带。”
她将一个装着账本原件的旧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外面用破报纸裹了几层,看起来就像一包普通的旧书或文件。
四人悄无声息地下了楼。院子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老人在墙根晒太阳。沈静芬领着她们,不紧不慢地朝宿舍区后门走去。后门平时少有人走,开在一段僻静的围墙边,外面就是那条小胡同。
眼看后门就在前面,突然,从旁边一栋楼的拐角处,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赫然就是上午来敲门的那个“李干事”!
“沈老师,这么巧,出去啊?” “李干事”脸上挂着笑,眼睛却像钩子一样,在晓燕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沈静芬怀里的旧书包上。
沈静芬脚步不停,神色自若:“是啊,带侄女去街上买点东西。李干事还没下班?”
“有点事,处理一下。” “李干事”挡在了后门前,目光炯炯,“沈老师这包里……装得挺满啊?”
空气瞬间凝固。晓燕的心沉到了谷底。王大妈腿开始发抖。刘彩凤死死抓住了晓燕的胳膊。
沈静芬停下脚步,看着“李干事”,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讥诮:“李干事对我这包旧书这么感兴趣?怎么,行政科现在连教职工带什么书出门都要管了?”她说着,竟主动将书包往“李干事”面前一递,“要不,您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违禁品?”
她这一下以退为进,倒让“李干事”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沈静芬如此镇定,甚至敢让他查。他看了看那破报纸包着的书包,又看了看沈静芬坦然的眼神,一时竟有些犹豫——万一里面真是旧书,这脸可就丢大了,也打草惊蛇。
就在他犹豫的这几秒钟,胡同口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响,紧接着,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骑着一辆二八大杠,不偏不倚,朝着后门这边直冲过来,嘴里还喊着:“让让!让让!车闸坏了!”
车速很快,眼看就要撞到站在门边的“李干事”和他的同伴。“李干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他那同伴也慌忙躲开。
就在这一闪一躲的混乱瞬间,那骑车的男人似乎“慌乱”中车把一歪,前轮“恰好”别在了“李干事”同伴的腿间,两人“哎哟”一声,撞作一团,自行车也“哐当”倒在地上,挡住了窄窄的后门。
“对不住对不住!没刹住!”骑车男人忙不迭地道歉,手忙脚乱地去扶车,却好像越弄越乱。
沈静芬眼中精光一闪,低喝一声:“走!”
她一把拉住晓燕,侧身从自行车和倒地两人之间的缝隙挤了过去。王大妈和刘彩凤也赶紧跟上。四人迅速穿过小门,消失在胡同的阴影里。
“站住!”身后传来“李干事”气急败坏的喊声和同伴的痛哼。
但她们已经顾不上回头,在昏暗曲折的胡同里,朝着沈静芬约定的那个接头点,拼命跑去。
胡同深处,一家关闭的废品收购站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身形挺拔、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看了看跑得气喘吁吁的沈静芬四人,又瞥了一眼胡同口的方向,沉声问:
“沈静芬同志?”
“是。周组长?”沈静芬喘息着问。
男人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沈静芬怀里的书包上,又扫过晓燕三人惊魂未定的脸。
“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沈静芬将书包递过去。
周正明接过,没有当场打开,只是掂了掂,目光锐利如刀:“后面有尾巴,处理干净了。你们,跟我来。”
他转身,推开废品站旁边一扇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小铁门。
门后,是另一条更窄、更暗的巷子,不知通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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