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比往常更加沉闷。
烟雾在灯光下盘旋，像一群迷失方向的幽魂。孙志平和几个考核办的年轻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沈铭，眼神里混杂着担忧、迷茫，还有一丝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盲目的信任。
省委政策研究室的电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他们这片刚刚搅动起来的池塘，掀起的波澜正一圈圈扩散，撞击着每个人的心岸。
沈铭挂断赵长东电话的动作很轻，手机落在桌面，发出的那声轻响，却让孙志平的心跟着一跳。
“主任，赵书记他……”孙志平的声音有些干涩。
“压力很大。”沈铭没有隐瞒，他拿起那份传真稿，手指在那个扎眼的标题上轻轻敲击，“省报的文章，市里的电话，四面八方。他们觉得，我们捅破天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愈发凝重。他们都清楚，当一件事情上升到省里的层面，性质就完全变了。这不再是清河县内部的改革，而是一场摆在聚光灯下的“实验”。实验，就意味着有失败的可能。而失败的代价，他们不敢去想。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一个年轻的科员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颤音，“是要暂停吗？”
沈铭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那份稿件，目光仿佛穿透了纸背，看到了那个藏在文字背后，正洋洋得意、准备看好戏的作者。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周围的喧嚣、同事的焦虑、领导的压力，在这一刻尽数褪去，沉入无边的黑暗。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和那个冰冷、精确、毫无感情的机械音。
【当前事件：舆论危机与理论质疑。】
【常规应对方案推演中……】
【方案一：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详细数据。】
沈铭的脑海中，一个清晰的场景浮现出来。他站在发布会的讲台上，身后是巨大的ppt，上面罗列着改革后各单位办事效率提升的百分比、群众满意度调查的曲线、重点项目推进速度的对比图……数据详实，无可辩驳。
他对着台下数十家媒体，侃侃而谈，用事实和数字，证明这场改革的正确性。
【模拟结果推演……】
画面一转，第二天各大报纸的版面出现。
《清河“铁腕”改革，效率提升的背后是人性的缺失？》
《数据下的冰冷面孔：一位基层干部的自白》
网络上，评论区更是炸开了锅。
“为了政绩，连老同志几十年的苦劳都不认了？这种官僚太可怕了！”
“我只看到了冰冷的数字，没看到对人的关怀。效率高了，人心散了，值得吗？”
【结局：被动挨打。舆论评价：冷血的数据主义者，为政绩不顾人情。改革支持率断崖式下跌，市委领导态度由支持转为观望。bE结局。】
场景破碎，沈铭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知道，陷入“数据陷阱”，用理科生的思维去打一场文科生的战争，从一开始就输了。
【方案二：请求上级干预，压下负面报道。】
场景再次变换。沈铭来到赵长东的办公室，恳请他动用关系，联系省市宣传部门，将那篇评论文章“内部消化”。赵长东面色凝重，最终拨通了电话。
【模拟结果推演……】
省报的文章没有刊发。但第二天，一家影响力更大的中央级媒体网站，刊登了一篇更为犀利的评论。
《是谁在捂住批评的嘴？——从某县干部考核改革争议谈起》
文章直指地方政府搞“一言堂”，压制不同声音，搞地方保护主义。矛头不再是改革本身，而是指向了清河县委，指向了赵长东。
【结局：引火烧身。省报反弹更烈，事件性质升级。省纪委、省委组织部成立联合调查组进驻清河县，改革全面叫停。赵长东仕途蒙上阴影。tE结局（terrifying Ending）。】
沈铭的后背渗出一丝冷汗。他差点忘了，舆论如水，堵不如疏。强行压制，只会让它在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更猛烈的姿态决堤。
【常规方案均导向bE或更差结局。是否切换至特殊路线推演？】
“切换。”沈铭在心中默念。
【特殊路线推演开启。请确立本次舆论应对的核心纲领。】
核心纲领？
沈铭的思维高速运转。对方的武器是“人性”、“关怀”、“政治生态”。自己不能硬碰硬，必须找到一个更高维度的立足点，一个能将对方所有武器都消解于无形的全新叙事。
他尝试在脑海中输入关键词。
“效率”？不行，太冷。
“公平”？接近了，但还不够。对刘建国那样的人公平，就是对孙志平这样的人不公。
那到底是什么？
沈铭想起了行政大厅里，办事群众那受宠若惊的脸；想起了灯火通明的办公楼里，那些开始主动研究业务的年轻干部；想起了孙志平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光。
一个词，猛地从他脑海深处跳了出来。
“环境！”
不是自然环境，而是政治生态环境，是干事创业的环境！
【核心纲领确立：“为担当者担当，为干事者撑腰”。】
【推演启动……】
【唯一的活路：避开“末位淘汰”的残酷性辩论，重新定义改革。将改革的核心目的，从“淘汰庸者”，转变为“提拔能者”。不解释规则，只讲故事。不谈论冰冷的数据，只展现鲜活的个人。将舆论焦点从“被淘汰的少数”，转移到“被激励和被解放的沉默的大多数”身上。核心论点：最大的不公，是让干事的人受委屈；最大的人性，是让有能力的人有位置。这场改革，不是为了惩罚谁，而是为了给那些真正想为老百姓做事的人，扫清障碍，腾出位子！】
黑暗的意识空间里，仿佛有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前路。
沈铭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所有的迷茫和压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和锐利。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被他眼神的变化惊到了。刚才他还是一座沉默的、被阴云笼罩的孤峰，现在，他仿佛已经站在了云层之上，俯瞰着整片大地。
“主任？”孙志平试探着叫了一声。
沈铭没有理他，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字，然后推到孙志平面前。
“能者上，庸者下。”
孙志平看着这六个字，愣住了。
“从现在开始，这是我们所有对外宣传的唯一口径。”沈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忘掉‘末位淘汰’，忘掉‘量化考核’。我们只提这六个字。”
他转向负责数据统计的那个年轻人：“小张，我需要一份名单。这次考核排名前一百的干部名单。我不要他们的分数，我要他们的年龄、党龄、工作年限，以及，在这次考核之前，他们获得过哪些荣誉，做过哪些突出贡献，但职位却一直没有变动过的记录。我要每一个人的具体事迹，越详细越好。”
他又转向另一个负责档案的同事：“小李，你去档案室，把过去五年，全县所有主动辞职、或者考调到外地的三十五岁以下年轻干部的名单拉出来。我需要知道他们离开的原因，是家庭原因，还是觉得在清河县‘没有发展前途’。”
一道道指令，清晰、精准，带着明确的目的性，从沈铭口中发出。
考核办的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主任要这些东西干什么。这跟应对舆论危机有什么关系？
只有孙志平，看着沈铭那张平静而坚毅的脸，心里隐隐感觉到，主任这是要下一盘大棋。他不再去解释和辩驳，而是要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讲述一个关于清河县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主任，这些材料整理出来之后呢？”孙志平问。
沈铭的嘴角，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之后，我们开一场发布会。不，不是发布会。”他纠正道，“是一场‘恳谈会’。”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没有打给赵长东，也没有打给宣传部，而是直接拨通了市电视台那位女记者方雅的手机。
电话很快接通，方雅活泼的声音传来：“沈主任，又有什么大新闻要爆料吗？”
“比新闻更重要的事。”沈铭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缓缓说道，“方记者，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邀请一个人，来参加我们清河县的一场媒体恳谈会。”
“谁啊？这么大面子，还要您亲自点名？”方雅好奇地问。
沈铭的目光，落回到桌上那份传真稿的末尾，作者署名栏上。
“省城都市报，首席评论员，宋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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