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凝固得如同结冰的湖面,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尴尬与紧张,仿佛连飘落的雪花都在这一刻悬停。
张合毕竟是历经沙场磨砺、见惯风浪之人,短暂的震惊与慌乱如同潮水般退去后,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上前一步,依着最标准的军礼躬身抱拳。
他刻意将声音压得平稳,但那尾音处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颤,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末……小人张合,参见将军!” 他将“末将”二字生生咽了回去,后背的肌肉因这瞬间的调整而微微绷紧。
凌云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依旧挂着,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问只是随口问及今日天气。
他仿佛没有看到张合极力掩饰的失态,也没有在意身旁赵云那几乎凝成实质的警惕目光,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得像是在与久别重逢的乡邻拉家常:
“不必多礼。儁乂是河间人?那可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如今那边光景如何?家里可还有什么亲眷挂念?”
他问的都是一些最寻常不过的问题,试图将气氛拉回寻常。
张合心中稍定,像是一块巨石稍稍挪开了一丝缝隙,但警惕之心却如同拉满的弓弦,丝毫未敢放松。
他低着头,目光盯着自己沾满雪泥的靴尖,谨慎地编织着言辞:
“回将军,小人家中……已无甚亲眷。河间……唉,近年天灾兵祸接连不断,民生凋敝,百姓生计艰难,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北上谋个出路,求一口饭吃。”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卑微而符合一个走投无路才来投军的流民形象,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河间一带的口音。
凌云点了点头,目光在张合低垂的头颅、紧握的拳头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剥开层层伪装,直抵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让张合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摊开在阳光之下。
但凌云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笑了笑,语气带着鼓励,也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规则:
“嗯,乱世求生,不易。既来了朔方,就是朔方的人。好好干。在我这里,只论才能功绩,不论出身来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谢将军!” 张合再次躬身,声音比之前稳定了些,但心中的震荡却远未平息。
凌云又像是心血来潮,转向旁边一脸懵懂的程黑牛,问了问除雪的进度,和几个面熟的兵卒开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拍了拍他们结实的肩膀,这才带着赵云及几名亲卫,转身踏着清理出来的青石板路,缓缓离去。
他的背影融入忙碌的人群,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巡视。
直到凌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道拐角,被攒动的人头和屋舍遮挡,张合才缓缓直起身。
一阵冷风吹过,他猛地感到后背一片冰凉,竟是方才片刻之间,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站在原地,手脚有些发僵,心中五味杂陈,凌云最后那看似寻常的鼓励话语,那洞悉一切般的眼神。
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碰撞,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针对自己此行目的的愧疚感?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软弱的情绪驱散,但赵云离去前那如同冰冷剑锋般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的目光。
却如同实质的芒刺,牢牢扎在他的感知里,让他极不自在,仿佛始终处于被监视之下。
回将军府的路上,赵云紧跟在凌云身侧,脚步沉稳,眉头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穿过两道院门,他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主公,方才那人……”
“子龙是觉得那张合有问题?”凌云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脚步不停,语气依旧平静。
“正是!”赵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沙场将领特有的敏锐和果断。
“此人气度沉凝,步履间章法隐现,目光内敛偶有精光,绝非寻常兵卒所能拥有!”
“而且……主公您一语道破其鲜为人知的表字,他当时反应剧烈,神色骤变,分明是心中藏有重大隐秘,被戳破后的惊骇!”
“加之此刻朔方城内暗流涌动,刺客尚未落网,此人来历不明,又身怀不俗武艺,却甘愿隐匿身份混迹于底层……云怀疑,他极有可能与那伙刺客有关,甚至可能就是其中核心人物!”
凌云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赵云的分析合情合理,逻辑严谨。“子龙所虑,不无道理。此人确实不简单,绝非池中之物。”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种让赵云难以理解的笃定和……某种近乎直觉的信任:“不过,我相信,他不会行刺我。”
赵云闻言一怔,脸上满是困惑与不解:“主公为何如此肯定?莫非……又是凭借那玄妙的‘未卜先知’之能?”
他想起了当初在洛阳,凌云折服徐晃的那神奇一幕。
凌云笑了笑,夜色初降,廊下的灯笼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显得他的笑容有些高深莫测。
他无法直接告诉赵云,因为我知道历史上的张合是曹魏五子良将之一,一生辗转,或许有过彷徨,但大节不亏,是能独当一面的帅才,而非行刺暗算的宵小之辈。
他只能选择一种更模糊,也更符合当下认知的说法:
“相由心生。观其面相,虽有迷茫挣扎,但眉宇间自有刚正之气;”
“察其气度,沉稳内敛,非是蝇营狗苟、惯行鬼蜮伎俩之徒。或许,他潜入朔方,是奉命而来,但其中必有隐情,或其本心并非如此。”
这番带着浓厚主观色彩的说辞,显然无法完全说服秉持严谨逻辑的赵云。
恰好,得到消息的荀攸和戏志才也匆匆赶至书房。听闻此事详细经过后,两位智囊的意见与赵云高度一致,均认为张合嫌疑重大,不可不防。
戏志才捻着稀疏的胡须,沉吟道:“主公慧眼识人,或有其理。然则,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如今敌暗我明,形势诡谲。宁可错查一千,不可错放一个。攸与志才均以为,当需设法试探一番,探明其虚实意图,方可定夺。”
荀攸也颔首附和:“志才先生所言极是。即便此人暂无行刺之心,但其身份与目的不明,留于军中,亦是隐患。试探之举,势在必行。”
凌云见麾下最重要的文武三人均持此议,也知道不能仅凭自己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历史知识”就掉以轻心,拿自身和朔方的安全冒险。
他从善如流,点头同意:“也罢。既然诸位皆认为有必要,那便试探一番。子龙,此事交由你去做,但切记,莫要打草惊蛇,也莫要逼得太甚。观察为主,试探为辅。”
“云明白!请主公安心。”赵云肃然领命。
是夜,月明星稀,清冷的月光洒在覆雪的营房屋顶和校场上,映出一片惨白。
赵云并未身着显眼的甲胄,只穿了一身玄色劲装,如同夜间巡视的军官,看似偶然地踱步到了张合所在营房附近。
只见张合正独自一人坐在营房外避风的石墩上,双臂抱膝,仰头望着浩瀚的星空发呆,眉头紧锁,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落寞,显然仍被白日的种种困扰,心神不宁。
“张兄弟好雅兴,在此观星?”赵云的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在一旁突兀地响起。
张合心中猛地一惊,如同受惊的狸猫,几乎是本能地瞬间回头,全身肌肉下意识地绷紧。
待看清是赵云时,才强行按下戒备,连忙起身,抱拳行礼:“赵将军!不知将军到来,未曾远迎!”
赵云随意地在他旁边的石墩上坐下,仿佛只是偶遇闲谈,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张合的肩、腰、腿,那是常年习武之人发力的关键部位。
“张兄弟是河间人?我常山真定与河间相距不算太远,说起来也算半个同乡。这乱世漂泊不易,不知张兄弟在投军之前,是做何营生维系生计?”
他语气平和,接着仿佛才注意到般,补充道,“哦,方才观张兄弟起身之势,干净利落,下盘稳健,似乎……是练过功夫的?”
张合心头警铃大作,知道真正的试探,这看似随意的闲聊,开始了。
他极力保持镇定,让脸上的表情显得憨厚又带着点被将军关注后的惶恐,按照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回答道:
“回将军,小人……小人祖上曾是猎户,常年行走山林,故而会些粗浅拳脚,不过是些保命糊口的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后来世道乱了,家道也中落了,便只能四处漂泊,给人做过护院,也……也曾在一些大户人家里帮过闲,混口饭吃。”
他刻意将经历说得模糊而底层,符合一个有些武力却不得志的流民形象。
赵云目光如炬,在夜色中更显深邃,他看似无意地顺着话头追问,语气依旧轻松:
“哦?做过护院,还在大户人家帮过闲?不知是在哪家大户?河间乃至冀州地界上,有些名号的家族,赵某或许还曾听说过一二。”
这一问,看似拉近同乡关系,实则暗藏机锋,直指张合身份背景的核心。
张合暗叫不好,背后瞬间又渗出一层细汗。他知道言多必失,在这种细节上绝不能纠缠,否则极易露出马脚。
只能硬着头皮,脸上堆起些许窘迫和茫然,含糊道:
“将军说笑了,都是些地方上的小门小户,不上台面,名号……小人当时也只是混口饭吃,匆匆而过,如今连主家名姓都记不太清了,实在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仿佛因自己的“忘性”而感到不好意思。
他的回答避重就轻,神色间虽极力掩饰,但那瞬间的迟疑、眼神的细微闪烁,以及那过于完美的“遗忘”。
如何能瞒过心思缜密、观察入微的赵云?赵云心中已有八成确定,此人身份绝不简单,其经历绝非如他所说那般简单清白。
而且,在后续几句看似闲聊关于北地风物、行军艰苦的话语中,张合虽然刻意收敛言辞,但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军阵布置、地形利弊的些许见解。
虽只是只言片语,却也绝非一个普通猎户或护院所能具备的眼界和见识。
然而,赵云牢记凌云的吩咐,没有采取任何过激的行动,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多变化。
只是又闲聊了几句关于朔方气候、军中伙食等无关痛痒的话,便如同兴尽一般,自然地起身,拍了拍张合的肩膀(感觉到对方肌肉一瞬间的僵硬)。
说了句“早些歇息”,便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回到将军府书房,灯火通明。凌云、荀攸、戏志才皆在等候。赵云将自己的观察和判断详细禀报:
“主公,二位先生,此人确有问题。其言辞闪烁,关键处避而不答,所陈述之经历恐多为伪造。”
“且其人气度沉稳,偶露峥嵘,胸中必有韬略,绝非寻常武夫。其潜伏于此,必有所图!云几乎可以断定,他绝非单纯为谋生而来!”
“为保主公万全,云请命,或将其暗中严密监控,限制其行动,或寻个由头,直接拿下,细细审讯,必能水落石出!”
凌云听完赵云细致入微的汇报,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知道,赵云的判断大概率是对的,张合就是袁绍派来的暗子,目的很可能是行刺或搜集情报。
但内心深处,他对张合这位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名将印记的人物,仍抱有一丝奇特的期望。
或者说,他不愿用最坏的、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去对待一个可能内心仍在挣扎、尚未最终做出抉择的人。
他相信,有些将星,需要的是引燃其内心火焰的契机,而非冰冷的镣铐。
“子龙辛苦了,观察入微,分析在理。”凌云最终开口,声音沉稳,“你的判断,我认同。此人确有嫌疑,其心难测。”
他话锋再次一转,做出了决定:“不过,暂且不要动他。
加派精干灵敏的人手,暗中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与他接触的所有人,说过的话,都要记录在案。
但除非他有确凿的异动,否则,不可惊扰他。我想再看看,再看看情况。” 这是一个带着风险的抉择,既保持了警惕,又留下了一丝转圜的余地。
赵云虽然心中仍觉不妥,担心养虎为患,但对凌云的命令从不质疑,当即抱拳领命:
“诺!云会亲自挑选人手,十二个时辰轮班,盯紧他的一举一动,绝不让其脱离视线!”
夜色更加深沉,朔方城在雪后初霁的月光下,仿佛再次陷入了沉睡。
但在这片看似宁静的帷幕之下,暗流却更加汹涌。张合的身份几乎半公开地暴露在凌云集团核心的视野中,他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而凌云,则在基于历史的微妙信任与现实迫在眉睫的威胁之间,做出了一次看似优柔,实则蕴含着他独特用人哲学的冒险抉择。
一时间,将军府、军营、乃至朔方城的阴影中,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
都悄然聚焦在了那个新投军不久、名叫张合的“河间汉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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