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改良后的风干鸡,在风干棚里默默待了五天。
这五天里,店里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爸不再像个威严的巡视官,而是更像一位临时顾问。他会在早市时溜达到后厨,看火哥熬高汤,偶尔插一句“撇浮沫的时机再早十秒”;他会站在阿强旁边,看他片鱼生,沉默半晌后说“手腕再沉三分,刀尖走直线”;他甚至对苏琪那些“花里胡哨”的分子料理设备产生了兴趣,让苏琪演示了一遍真空低温机的工作原理,听完后评价:“慢工出细活,道理是通的。”
我妈则彻底融入了店员们的日常生活。她帮小美她们重新整理了前台杂物,用碎布头做了几个可爱的杯垫;她跟赵哥学会了用店里的电子点餐系统;她还自告奋勇帮忙准备员工餐,用从青川带来的腊味和干菜,变着花样做家常菜,吃得大家赞不绝口。
“阿姨,您这手艺太好了!”苏琪一边往嘴里塞腊肉炒笋干,一边含糊地说。
“好吃就多吃点。”我妈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偷偷瞥一眼正在和陈默讨论供应链数据的我爸,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爸啊,就是嘴硬。他昨晚还跟我说,你们这店,弄得有模有样,比他当年强。”
我嘴里含着饭,心里那股暖流又涌了上来。
第五天下午,我爸说:“差不多了,取下来看看。”
我们一行人——我、陈默、苏琪、我爸,甚至我妈也好奇地跟来了——聚集在后院风干棚前。我爸亲自取下两只鸡。鸡身已经彻底干缩,表皮呈现均匀深沉的琥珀色,紧实地包裹着肌肉,摸上去硬而不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融合了酒酿醇香、香料复合气息和肉类浓缩鲜味的复杂香气。
我爸拿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看色泽,点点头:“有七分像了。”
回到研发厨房,我爸亲自操刀。下刀的角度、力度、节奏都极其讲究,几乎是顺着鸡肉的纹理,将整鸡分解成大小均匀、连皮带骨的块。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韵律美,看得苏琪眼睛发直。
“这刀工……没三十年练不出来。”火哥在旁边小声嘀咕,语气里满是佩服。
分解好的鸡块码放在蒸盘里,我爸只淋了极少量的、我们之前用鸡骨架和酒酿残渣加香料熬制的浓缩汁。盖上盖子,上汽后,转为极小的文火,开始漫长的蒸制。
“要蒸多久?”苏琪问。
“心急了?”我爸看她一眼,“蒸到骨头酥,肉离骨,味道全进去。急火蒸不透,味道浮在表面。”
等待的时间,我爸也没闲着。他让陈默调出了之前三次失败试验的所有数据记录,一边看,一边问我们当时的具体操作细节和判断依据。当陈默提到周屿用电子鼻分析出的香气物质变化曲线时,我爸听得格外认真。
“这个……仪器,能测出不同阶段的香味变化?”他问。
“可以,精度很高。”陈默调出几张图谱,“比如酒酿里的酯类物质,在风干中期达到峰值,然后缓慢转化……”
我爸凑近屏幕,眯着眼看那些波峰波谷,半晌,点点头:“有点意思。这图画的,跟我鼻子闻到的变化,大差不差。”
这是我爸第一次明确认可“科学仪器”的作用。苏琪兴奋地朝我眨眨眼。
蒸制足足持续了两个半小时。期间,研发厨房里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郁、越来越醇厚的奇异香气。那香气不像寻常鸡肴的鲜香,更厚重,更复杂,带着时间沉淀后的圆润感,酒酿的甜醇完全化开,与肉香、香料香层层叠加,却不显突兀。
连在前厅忙碌的赵哥和小美都被吸引过来,扒在门口好奇地张望。
时间到。我爸关火,却没有立刻开盖。“焖十分钟,让味道收一收。”他说。
这十分钟,像十年一样漫长。
终于,盖子揭开。浓郁的蒸汽奔腾而出,带着几乎凝成实质的香气。蒸盘里的鸡块,色泽比蒸前更深了一些,油润光亮,皮肉微微收缩,紧贴在骨头上。汤汁极少,却浓稠发亮,紧紧包裹着每一块鸡肉。
我爸用筷子夹起一块鸡翅根,吹了吹,递给我:“尝尝。”
我接过,小心地咬了一口。牙齿轻易地穿透酥软的皮,陷入已经离骨却依然保有纤维感的肉中。一瞬间,复杂的味道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首先是醇厚的、带着微甜的酒酿基底,然后是各种香料融合出的、温暖而富有层次的复合香气,最后是鸡肉经过浓缩和长时间蒸制后产生的、极为深邃的鲜味。味道层层递进,和谐统一,回味悠长。最妙的是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来自风干过程的特殊“陈韵”,让整道菜的灵魂瞬间升华。
“好吃!”我脱口而出,眼睛都亮了。这味道,远超我们之前所有的试验品,甚至比我记忆中任何吃过的类似菜肴都要出色!
苏琪也分到了一块,塞进嘴里后,瞪大了眼睛,含糊地“唔唔”直叫,朝我爸疯狂竖起大拇指。
陈默尝了一块,细嚼慢咽后,认真评价:“风味物质释放完整,口感层次丰富,回味持久度极高。林叔,这改良非常成功。”
我爸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神里那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出卖了他。“火候还差一点,”他照例挑剔,“蒸的时候,中间该开盖一次,让蒸汽回一下。味道能更透。”
但谁都知道,这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
我妈也尝了一块,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嘛,你爸出马,一个顶俩!”
当晚的员工餐,这道“古法酒酿风干鸡”成了绝对的主角。大家吃得赞不绝口,连一向对“试验品”持保留态度的火哥,都默默添了两次饭。
我爸看着大家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说:“这注意事项,我写给你们。”
“老法子,不能断在我这儿。”我爸语气平淡,却有种沉甸甸的分量,“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肯琢磨,这是好事。但有些老东西,是根。根扎稳了,上面的枝叶再怎么长,也倒不了。”
他让陈默拿来纸笔,就着工作台的灯光,开始一笔一划地写:选鸡的标准、酒酿的陈年要求、香料的配伍原则和研磨方法、腌制的时长手法、风干的环境要点、蒸制的火候秘诀……甚至包括失败时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和补救措施。写得极其详尽,毫无保留。
我和陈默、苏琪围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灯光下,我爸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让人心头肃然。
写完,我爸放下笔,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推到我面前。“收好。怎么做,随你们。是照搬,还是改,还是融到新菜里,你们自己掂量。”
“爸……”我喉咙有点哽。
“行了。”我爸摆摆手,站起身,“我和你妈明天下午的车回去。”
“这么快?”我急了,“再多住几天吧!”
“家里一堆事呢。”我妈也站起身,拍拍我的手,“看到你们好好的,店好好的,我们就放心了。你爸啊,就是嘴硬,其实心里可得意了。”
我爸没反驳,只是哼了一声。
第二天,爸妈坚持不让我们送站,说打车很方便。临走前,我爸把我和陈默叫到一边。
“店要守好,人也要顾好。”他看着我们,目光深沉,“外头的事,该防的防,该争的争,但别乱了本心。味道好了,客人自然来。人心齐了,什么坎都能过。”
他又单独对陈默说:“小陈,薇薇有时候性子急,你稳着点。遇事多商量。”
陈默郑重地点头:“林叔放心。”
我妈则拉着我的手,千叮万嘱,最后悄悄塞给我一个小布包:“你爸让我给你的,说是你太爷爷当年用过的,一把老厨刀。平时用不上,就是个念想。”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样式古朴的中式片刀,刀身狭长,木柄被磨得温润油亮,刀刃处有细细的、常年使用留下的研磨痕迹。很旧,却保养得很好。
他们最终还是坐上车走了。我和陈默站在店门口,看着出租车汇入车流,直到看不见。
手里握着那把沉甸甸的老刀,心里也沉甸甸的,却又无比踏实。
回到店里,一切如常。但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风干鸡的成功,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大家士气大振。我爸留下的方子和话,更是一种无形的资产和底气。
下午,周屿来了,听说风干鸡成功了,特意来尝。品尝之后,他难得地露出了惊叹的表情:“风味结构的复杂性和平衡度,堪称艺术品。林叔的经验,与现代风味科学揭示的规律,有很多暗合之处。这太有价值了!”
他立刻提出,想详细记录这道菜的全过程数据,包括风干期间的环境参数变化、蒸制过程中的核心温度曲线等,希望能建立更完善的古法菜肴风味模型。
苏琪自然举双手赞成,两人又一头扎进了数据的世界。
阿强默默地收拾着研发厨房,把我爸用过的工具一样样擦拭干净,归位。
陈默则开始着手将我爸留下的方子,转化为标准化的操作流程文档,并考虑如何将它融入菜单,或者作为季节限定推出。
我坐在前厅的窗边,看着窗外熙攘的街道,手里无意识地抚摸着那把老刀的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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