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摩根的话像根针，扎破了哨所里那点劫后余生的稀薄庆幸。空气一下子凝住了，静得能听到外面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苏临没立刻吭声，他走到老摩根旁边，蹲下身，盯着那个小设备上微弱的暗红色光点。那光点很小，暗得像快熄灭的炭火，但在泛着金属冷光的仪器面板上，显得格外扎眼。他伸出手指，似乎想碰一下那个光点，又在半空停住，只是盯着看。
“你确定？”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老摩根把设备往他跟前又递了递，手指在上面几个不起眼的刻度上点了点：“看这频率波动，还有能量衰减曲线……跟我从毒蝎那把毒刺匕首上偷偷刮下来那点粉末分析出的谱线，吻合度太高了。错不了，这就是他们的标记手法，只不过做得更隐蔽，能量几乎散光了，要不是我这新模块对特定频段敏感，根本抓不住。”
他顿了顿，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有点复杂：“而且……这残留的能量惰性很强，散成这样，至少得好几天了。可能……在我们到庄园之前，甚至在我们钻进密道之前，就留在这了。”
这话里的意思，所有人都听懂了。
红叶“腾”地站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了肋下的伤口，疼得她吸了口冷气，但脸上怒气更盛：“操！意思是那密道早被那帮孙子知道了？艾萨拉不是说只有她和那疯子塞拉斯晓得吗？那老太太骗我们？”
“红叶！”莉亚低声喝止，但眉头也锁紧了。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靠在墙边、闭目调息的颜如玉，又看向苏临。
苏临依然蹲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在地面粗糙的石板上划拉着。他脑子转得飞快。艾萨拉骗他们？图什么？把他们引进陷阱？可如果真是陷阱，在密道里或者这哨所直接动手不是更省事？何必大费周章，还让他们在地下遭遇那些怪物，差点折在里头？
但老摩根的检测结果又摆在这里。微笑俱乐部的人来过这里，还留了标记。艾萨拉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没说？如果不知道……那塞拉斯对她这个老师的了解，或者说渗透，到了什么程度？
还有一种更让人不舒服的猜测……但他暂时压了下去。
“摩根先生，”苏临抬起头，眼神平静得有些吓人，“这标记，除了显示来过，还能看出别的吗？比如方向？目的？”
老摩根捣鼓了几下设备，摇摇头：“太微弱了，只能确定是同源能量残留，具体信息解析不出来。不过……”他迟疑了一下，“一般来说，这种隐蔽标记，要么是路标，给后来者指方向的；要么就是……监视点，记录有没有人经过。”
路标？指向哪里？永夜峡谷？监视点？监视谁？艾萨拉，还是预料到会有人用这条密道？
信息太少，疑团太多。
“会不会……是塞拉斯以前留下的？”莉亚试探着说，“艾萨拉不是说，这密道是很早以前他们一起修的吗？塞拉斯叛逃的时候，可能就知道。”
这倒是个合理的解释。塞拉斯知道密道，留下标记以备不时之需。艾萨拉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时间久远，她可能也忽略了，或者觉得塞拉斯不会再用这条密道。
苏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都有可能。但现在猜这些没用。”他走到门口，看着外面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山林，“标记是旧的，不代表他们现在不知道我们在这儿。我们在地下闹出动静不小，尤其是最后那一下爆炸和强光。如果附近有他们的人，很可能被惊动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疲惫但紧绷的脸：“这里不能待了。按原计划，向西南，穿越迷雾沼泽，去永夜峡谷。路上加倍小心。摩根先生，你那设备能持续监测这种标记信号吗？”
“勉强可以，但范围有限，而且耗能不小。”老摩根检查了一下能量储备，“撑到明天天亮估计就够呛。”
“够用了。优先监测前方和侧翼。”苏临点头，开始快速分配任务，“莉亚，你负责探路和预警，你的自然感知在森林里最敏锐。红叶，你和我轮流断后，注意后面和空中的动静。摩根先生，你照顾如玉，跟紧莉亚。”
他走到颜如玉身边，蹲下，看着她苍白的脸：“还能坚持吗？我们要立刻出发。”
颜如玉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但努力聚焦，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嗯……走。”
苏临没多说，小心地把她背起来。她的身体轻得让他心疼，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股不正常的凉意。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她待得稳当舒服点。
“走！”
没有更多时间休整，一行人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再次踏入未知的山林。
夕阳的余晖很快被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林子里光线迅速暗了下来。空气变得潮湿，脚下腐烂的落叶层越来越厚，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带着一股植物腐败的闷味。周围开始出现稀薄的白雾，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树干和灌木间。
他们正式进入了迷雾沼泽的外围。
莉亚走在最前面，像只灵巧而警觉的鹿。她不再完全依赖眼睛，更多是竖起耳朵，放开感知，捕捉着森林里最细微的声响和能量流动。她的手指不时拂过经过的粗糙树皮，似乎在无声地交流。
“前面有片泥潭，绕左边，右边看着结实，下面是空的。”她头也不回地低声提醒，声音在林间雾气里显得有点飘。
苏临背着重，每一步都踩得格外小心。他能感觉到颜如玉的呼吸拂在自己颈侧，很轻，但还算平稳。这让他稍微安心一点。
红叶断后，她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看看，或者抬头透过枝叶缝隙望望天色，显得有些焦躁。这鬼地方雾气蒙蒙，视野差，味道难闻，让她浑身不自在。
老摩根则一直低着头，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手里的探测仪上。屏幕上的暗红小光点自从离开哨所后就再没亮过，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但不敢完全放松。
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降到不足二十米。周围的树木变得奇形怪状，枝干扭曲，挂满了湿漉漉的苔藓和藤蔓，像一个个沉默的、湿漉漉的鬼影。一些巨大的、颜色艳丽的蘑菇和菌类从倒伏的树干和腐殖质里钻出来，散发着甜腻又有点怪异的香气。
“这蘑菇长得……真够喜庆的。”红叶嘀咕了一句，小心地避开一丛鲜红如血、伞盖上有白色圆点的蘑菇。
“别碰任何颜色鲜艳的植物和菌类，”莉亚警告，“很多都有毒，或者会散发致幻孢子。”
正说着，走在前面的莉亚突然停下脚步，竖起一只手。所有人都立刻静止，屏住呼吸。
前方浓雾里，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还有某种大型生物搅动泥水的沉闷声响。隔着雾气，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缓慢移动的庞大黑影，大概在三十米开外。
“是沼犀兽，”莉亚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皮糙肉厚，平时还算温顺，但被激怒了很麻烦。我们绕开。”
他们小心翼翼地改变方向，尽量不发出声音，从侧方远远绕过那个大家伙。沼犀兽似乎没发现他们，继续在泥潭里惬意地打滚，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有惊无险。
但老摩根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他盯着探测仪，屏幕边缘，一个非常非常淡的、几乎和背景噪音混在一起的暗红色小点，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消失。
“苏临……”他声音有点干，“侧后方……刚好像有信号……太弱了，一闪就没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
苏临心头一紧。侧后方？是他们来的方向，还是沼泽其他方向？
“距离？方向？”他低声问。
“判断不了，太模糊了，可能只是误报……”老摩根不太确定，但眉头皱得死紧。
苏临看了一眼背上的颜如玉，又看了看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浓雾和昏暗森林。停下搜查不现实，继续前进又可能踏入陷阱。
“加快速度，但注意脚下和周围。”他只能做出这个决定，“莉亚，尽量找相对干燥、植被稀疏的路线走。”
队伍的速度被迫提升，但沼泽地形复杂，速度快了就容易出问题。老摩根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踩进了一处隐蔽的湿泥坑，泥水瞬间没到了小腿肚。
“哎哟！”老头儿惊叫一声，差点摔倒，被旁边的红叶一把捞住胳膊拽了出来，但一条腿裤子鞋子全糊满了黑臭的泥浆。
“小心点啊老爷子！”红叶压低声音，有点急。
“我……我这不看路呢吗……”老摩根喘着气，狼狈不堪。
这小小的意外耽搁了几秒钟。就在红叶帮老摩根清理腿上污泥的时候，走在稍前一点的莉亚，忽然全身一僵，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投向侧后方他们刚绕过的方向，手指无声地搭上了弓弦。
“怎么了？”苏临立刻问，同时将颜如玉轻轻放下，交给靠过来的老摩根，自己则站到了莉亚身侧，混沌星力在体内悄然流转。
莉亚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林地，耳朵微微动着。过了几秒，她才缓缓松开弓弦，但眼神里的警惕丝毫未减。
“好像……有东西在那边跟着我们。”她声音压得极低，“很轻，很小心……不像是野兽。”
“是刚才那信号？”苏临看向老摩根。
老摩根急忙看仪器，屏幕上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现在没有了……”他额头上有点冒汗。
是误判？还是对方隐藏得太好？
苏临感觉后背的汗毛有点立起来了。这种明知道可能有问题，却抓不到证据的感觉，比直接面对敌人还难受。
“继续走。”他咬牙，“不管是什么，先离开这片区域。前面找个相对易守难攻的地方，再想办法。”
队伍再次移动，气氛比刚才更加压抑。每个人都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仿佛浓雾里随时会伸出什么东西。
又艰难跋涉了大约一个小时，天色几乎完全黑透。沼泽里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黑。雾气在黑暗中仿佛有了实体，手电的光柱照不出五米就被吞噬殆尽。各种夜行生物开始活动，怪异的鸣叫、爬行声、翅膀扑棱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更添阴森。
莉亚终于找到了一处相对理想的地点——一小片地势略高的干燥土丘，周围是相对开阔的泥泞地，只有几棵稀疏的歪脖树。土丘背面是个不大的石坳，可以挡风，也勉强能藏身。
“今晚只能在这里过夜了。”莉亚抹了把脸上的湿气，她也累得不轻，“再走下去太危险，看不清路，也容易走散。”
没人反对。大家都筋疲力尽了。
他们挤在石坳里，不敢生火，怕成为靶子，只能靠在一起取暖。老摩根拿出最后一点高能干粮分给大家，数量少得可怜，只能垫垫肚子。水倒是不缺，沼泽里水多，但莉亚仔细辨别后，只取了某几种特定植物根部渗出的清澈水，用简易过滤器处理过才敢喝。
苏临让颜如玉靠在自己怀里，持续用调和过的混沌星力温养她的身体。颜如玉似乎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偶尔会轻颤一下。
值夜的任务交给了苏临和红叶，两人轮流，每次一个时辰。莉亚和老摩根需要休息恢复。
第一班是苏临。他坐在石坳口一块冰凉的石头上，背对着挤在一起休息的同伴，面朝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雾气。重瞳在黑暗中缓缓扫视，混沌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尽可能地向四周扩散开去，捕捉任何异常的能量或生命波动。
沼泽的夜晚并不宁静，但那些声音大多是虫鸣蛙叫，风吹过沼泽水面的涟漪声，远处不知名野兽的低吼。他的感知里，周围的生命能量光点大多微弱而分散，代表着小型生物，没有发现特别强大或集中的威胁。
老摩根的探测仪放在他手边，屏幕幽暗，一直很安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轮换的时间快到了。
就在苏临稍微放松一丝警惕，准备叫醒红叶时——
“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夜风掩盖的电子提示音，从他手边的探测仪里传出。
苏临猛地低头。
只见那一直黯淡的屏幕上，一个暗红色的光点，清晰、稳定地亮了起来。
位置，就在他们侧后方，大约一百五十米到两百米左右，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以不快但稳定的速度，移动。
不是误报。
真的有东西，一直跟着他们。
而且，现在靠得很近了。
苏临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轻轻拍了拍旁边红叶的肩膀。红叶几乎立刻就醒了，龙裔的警觉性让她在睡眠中也保持着一丝清醒。
“有情况。”苏临用气声说，指了指探测仪屏幕。
红叶看了一眼，睡意全无，眼神变得锐利如刀，龙爪的轮廓在手背上若隐若现。
苏临又轻轻叫醒了莉亚和老摩根。莉亚醒来时眼神清明，手已经按在了弓上。老摩根则有点惊慌，但看到苏临镇定的眼神，勉强压下了不安。
“一点钟方向，一百五十米外，一个目标在靠近。”苏临快速低声说，“准备迎敌，但先别动手，看看是什么。莉亚，上树，找视野。红叶，保护摩根和如玉。摩根，启动你的预警装置，范围最小档，防止偷袭。”
众人无声而迅速地行动起来。莉亚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爬上石坳旁最高的一棵歪脖树，隐没在浓密的枝叶间。红叶挡在石坳口，身体微微低伏。老摩根手忙脚乱地摸出几个纽扣大小的金属片，贴在了石坳入口附近的岩石上。
苏临则深吸一口气，将自身的气息和能量波动收敛到最低，如同融入了周围的黑暗和雾气。他慢慢移动到石坳外另一侧的一丛灌木后，重瞳死死锁定探测仪显示的方向。
浓雾弥漫，黑暗中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夜风吹过沼泽的呜咽，还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
那暗红色的光点在屏幕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越来越近。
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
已经进入很危险的距离了。
苏临的掌心，灰蒙蒙的混沌星力悄然凝聚。
三十米……
灌木和雾气遮挡了视线，但已经能听到极其轻微的、踩在湿软地面上的“噗嗤”声。
二十米……
一个模糊的、比夜色更深一些的影子，轮廓逐渐从浓雾中显现出来。
那影子不算高大，看起来是个人形，但走路的姿势有点怪，一瘸一拐的，动作僵硬。
苏临屏住呼吸。
影子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完全进入了莉亚从树上可能观察到的最佳角度，也进入了苏临勉强能看清的范围。
借着极其微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黯淡天光，苏临终于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愣住了。
跟在他们后面，留下微笑俱乐部标记，在这危险沼泽里追踪了他们半夜的……
竟然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脸上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赤着脚的小女孩？！
小女孩似乎也发现了石坳这边有人，停下脚步，抬起脏兮兮的小脸，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而明亮的眼睛，怯生生地、带着惊恐和祈求，看向了苏临藏身的灌木方向。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只是伸出枯瘦的小手，朝着他们的方向，虚弱地晃了晃。
然后，她眼睛一闭，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噗通”一声摔在了冰冷的泥地上，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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