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泼墨,以惊人的速度吞噬了石头城最后一丝天光。湿冷的雾气从江面、从街巷深处弥漫开来,与尚未散尽的冬日寒气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渗入骨髓。我牵着那匹同样疲惫的老马,离开南城兵马司衙门,踏上了返回行辕的路。右腿的旧伤在长时间的站立、行走和心弦紧绷后,此刻已不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混合了灼热、酸胀、僵硬和针刺感的、令人几乎无法忍受的折磨。每一次右脚踏上湿滑的石板,膝弯后的疤痕都仿佛被狠狠撕扯,带来一阵清晰的、骨头摩擦般的锐痛,让我不得不将大半重量倚在左腿上,牵马的动作也变成了某种艰难的拖拽。
街市上灯火渐次亮起,秦淮河方向飘来的丝竹与喧嚣,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遥远而虚幻,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我走的是相对僻静的小路,刻意避开了主街的繁华。一来是右腿实在难以支撑在拥挤人潮中穿行,二来,也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午间那道针对“船锚”的搜查令,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正在扩散。我不敢确定,这涟漪是否会立刻化作汹涌的暗流,甚至……致命的漩涡。
空气里的湿冷似乎能冻结思绪,但头脑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亢奋的锐利。王振山眼中瞬间的收缩,江老鬼滴水不漏的沉默,王胖子摔碎的茶杯,孙司务眼底的慌乱,还有李四透露的、衙门里不安的议论……一幅幅画面,一个个细节,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拼接。我像一头行走在黑暗森林中、嗅到猎食者气味的伤兽,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感官提升到前所未有的敏锐。耳中过滤着风声、远处模糊的市声、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马蹄单调的“嘚嘚”声,目光如鹰隼,扫过前方每一个幽暗的巷口,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甚至头顶那些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的、年久失修的屋檐。
怀中的玉饰冰凉,袖中的碎布仿佛还带着阿六血液的粘腻。腰间的寒铁绣春刀,随着我一瘸一拐的步伐,刀鞘轻轻撞击着左腿,发出沉闷而有规律的轻响,是此刻唯一陪伴我的、冰冷的节奏。
穿过一条因年久失修、石板松动破碎的小巷,再拐过一个堆满杂物的街角,就快到了。行辕所在的那片区域,本就相对清静,入夜后更是人迹罕至。只有远处高墙内隐约透出的、大户人家的灯火,和更夫遥遥的、拖沓的梆子声,点缀着这片沉入黑暗的街区。
就在我拐过那个堆满破旧箩筐和朽木的街角,踏入最后一段通往行辕的、更加狭窄幽暗的短巷时——
异变陡生!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只有一股混合着汗臭、尘土和铁锈气息的、冰冷的杀意,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从巷子两侧的阴影中弹射而出!不是一道,是三道!黑影快如鬼魅,借着夜色的完美掩护,从左侧的矮墙后、右侧的杂物堆旁、甚至正面那扇虚掩的、似乎废弃已久的门板后,同时暴起!目标明确——直取被堵在巷子中间、行动不便的我!
太快了!快到我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完全拔出腰间的刀!久经沙场和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的本能,在这一刻超越了一切理性判断和伤痛的干扰,接管了身体!
“嘶——!”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野兽般的吸气声,全身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骤然绷紧如铁!右腿的剧痛被这突如其来的致命危机彻底压制、或者说忽略!我根本没有试图向后退——后面是死路,是那堆杂物!也没有试图前冲——正面黑影已封死去路!
向左!唯一可能的、也是敌人预计我会选择的闪避方向!但我没有完全闪避!
在左侧黑影手中那抹黯淡的、带着腥风的刀光及体的瞬间,我借着牵马缰绳的力道和身体本就因伤痛而略显失衡的姿态,没有向侧后方急退,而是以一种极其别扭、近乎狼狈的姿态,猛地向左侧矮墙方向“撞”了过去!不是直线,而是一个带着旋转的、矮身贴地的猛扑!同时,左手一直虚握的缰绳猛地向右侧一甩,那匹老马受惊,发出一声嘶鸣,人立而起,庞大的身躯和胡乱踢腾的马蹄,正好挡住了右侧扑来的那道黑影!
“噗!”
左侧的刀光,几乎是擦着我的右肩胛骨掠过!冰冷的锋刃割裂了披风和棉袍,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但我已无暇顾及!在身体与冰冷粗糙的矮墙发生碰撞、右腿旧伤处传来几乎令人昏厥的、骨头错位般剧痛的刹那,我的右手,终于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拔刀!
“锃——!”
寒铁绣春刀出鞘的声音,在死寂的小巷中如同一道撕裂夜幕的、清越而冰冷的霹雳!暗青色的刀身在几乎不存在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凄艳而短促的弧光,没有劈向左侧一击落空、身形微滞的杀手,也没有理会被惊马暂时阻住的右侧敌人,而是借着身体撞墙后反弹、以及右腿剧痛带来的、近乎扭曲的旋转力道,刀锋以一个极其刁钻、狠辣、完全不合常理的角度,自下而上,反撩向正前方那个从门板后冲出、似乎因我“狼狈”撞墙而动作稍缓了半拍的第三个黑影的下腹!
这一刀,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内力灌注,甚至因为姿势别扭、发力不完全,速度和力量都大打折扣。但它快!快在出人意料,快在生死一线的决绝,快在利用了敌人一刹那的错愕和轻视!更重要的是,它狠!撩阴破腹,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杀人手法!
“呃!”正面的黑影显然没料到我在如此劣势、如此“狼狈”的情况下,竟能做出如此凶悍、如此不计后果的反击!他手中的短刃下意识下格,但慢了!
“嗤啦——!”
布帛撕裂、皮肉割开、甚至隐约有骨头被刮到的、令人牙酸的闷响!寒铁绣春刀锋利的刃口,狠狠划开了他的小腹!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瞬间喷溅出来,淋了我半身!
“啊——!”那黑影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嚎,踉跄后退,手中的短刃“当啷”落地,双手死死捂住腹部,却阻挡不了内脏和鲜血从指缝间疯狂涌出!
一击得手,我毫不停留,甚至没有去看那必死之人的下场。借着反撩的余势和右腿传来的、几乎要让我瞬间瘫倒的剧痛,我腰身强行一扭,左脚在湿滑的地面上猛地一蹬,身体如同失去平衡的陀螺,向右侧旋出!同时,手中刀顺势回带,刀锋划过一道诡异的半圆,带着淋漓的鲜血,狠狠斩向那个刚刚绕过惊马、再次扑来的右侧杀手的腰肋!
右侧杀手显然被同伴的惨状和这电光石火间的血腥逆转惊了一下,动作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迟滞。就是这不足一息的迟滞,救了他的命,也给了我可乘之机!
“铛!”
他的刀勉强架住了我这一记角度刁钻的回斩!但仓促格挡,力量不足。寒铁绣春刀沉重的分量和冰冷的煞气,震得他手臂发麻,脚下不稳,向后踉跄了半步!
而左侧那个一击落空的杀手,此刻已重新调整身形,手中窄刃短刀化作一道毒蛇般的寒光,无声无息,直刺我因旋身斩击而暴露出的、毫无防备的后心!角度歹毒,时机拿捏得精准狠辣,显然是经验丰富的亡命之徒!
前有强敌未退,后有致命偷袭!右腿的剧痛在连续两个极限动作后,如同海啸般爆发,整条腿像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沉重、灼热、剧痛,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和支撑力!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绝境!又是绝境!
但这一次,我没有慌乱,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和一股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比寒铁更冷、比刀锋更利的、纯粹的杀意!
我没有试图转身,也没有试图格挡背后那一刺。那来不及,也会彻底陷入前后夹击的泥潭。
在背后刀锋及体的前一刻,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我松开了握刀的右手!
不是丢弃,而是将全身最后一点气力,甚至压榨了右腿旧伤处传来的、撕裂灵魂般的痛楚,全部灌注于左手!左手一直紧握的、沾满敌人鲜血的刀柄,被我当作铁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后上方、凭感觉、朝着左侧杀手大概胸腹的位置,猛抡了过去!同时,右腿再也支撑不住,我顺着抡击的力道和身体的惯性,向着右侧那个刚刚稳住身形的杀手,合身扑撞过去!完全放弃了防御,放弃了格挡,放弃了所有章法,只剩下最原始、最野蛮的、以命换命、以伤换伤的亡命打法!
“噗!”
背后传来利器刺入皮肉的、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声响。左肩胛骨下方,靠近腋窝的位置,一阵冰凉的刺痛瞬间传来,随即化为灼热的剧痛!左侧杀手的短刀,终究是刺中了我!但因为我那亡命般的侧身抡击和扑撞,这一刀没有刺中心脏,而是偏了几分,深深扎入了肩背肌肉之中!刀刃卡在骨头缝隙里,带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和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痛楚!
而我的左手刀柄,也结结实实砸在了左侧杀手的胸口!我听到了骨头碎裂的、清脆的“咔嚓”声!那杀手闷哼一声,刺入我体内的短刀力道顿消,整个人被我砸得向后倒飞出去,撞在矮墙上,软软滑倒,口中溢出大股鲜血,眼看是不活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我的身体,也狠狠撞进了右侧杀手的怀里!他刚刚稳住身形,举刀欲劈,根本没料到我会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扑上来!两人撞作一团,翻滚着跌倒在地。我右腿的剧痛在这一撞之下达到了顶点,眼前彻底一黑,几乎晕厥。但我死死咬住舌尖,剧痛让神智强行保持了一丝清明。右手在地上胡乱一摸,抓住了一块不知是碎石还是硬土的东西,不管不顾,用尽最后力气,狠狠砸向压在我身上的杀手的太阳穴!
“砰!”
沉闷的撞击声。那杀手身体猛地一僵,举起的刀停在了半空。我趁机屈起左膝,用膝盖狠狠顶向他的裆部!
“嗷——!”杀手发出变了调的惨嚎,身体蜷缩起来。我趁机将他掀翻,挣扎着爬起,不顾左肩背后那依旧插着的、随着动作不断带来撕裂般痛楚的短刀,踉跄着扑向几步外跌落在地的寒铁绣春刀。
握住刀柄的瞬间,一股冰冷的、熟悉的力量感,顺着刀柄传来。我转过身,看向最后那个还在挣扎的杀手。他捂着血流不止的小腹,倚着墙,眼神里充满了惊恐、痛苦和难以置信。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三个经验丰富的杀手,伏击一个重伤跛足、看似随时会倒下的目标,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在黑暗中、因失血和剧痛而微微涣散、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然后,拖着那条几乎完全废掉的右腿,一步一步,向他挪去。每一步,都在身后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串粘稠的、混合着自己和敌人鲜血的暗红足迹。左肩后的短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带来阵阵令人窒息的锐痛。
那杀手的勇气,在我这沉默的、浴血的、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般的逼近下,彻底崩溃了。他徒劳地伸手,似乎想要求饶,或者说些什么。
但我没有给他机会。
在距离他还有三步时,我停了下来,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寒铁绣春刀。刀身斜指,暗青色的刃口滴着血,在远处高墙透出的、极其微弱的灯火反光下,流转着妖异而冰冷的光泽。
然后,我动了。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最耗尽我最后一丝气力的一记——
直劈!
刀光如匹练,带着我全部的恨意、杀意、以及这具残破躯壳里最后燃烧的生命力,狠狠斩落!
“噗嗤!”
刀锋入肉,斩断颈骨的声音,在死寂的小巷中格外清晰。杀手的头颅歪向一边,眼中最后的神采迅速湮灭,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倒。
我拄着刀,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后那深入骨髓的刀伤,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更多的鲜血涌出。右腿彻底麻木,失去了所有知觉,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虚无感。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耳朵里是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汗水、血水、泥污,混在一起,糊满了全身,冰冷刺骨。
结束了。三个杀手,全灭。
但我赢了么?左肩后背的刀伤不知深浅,流血不止。右腿旧创恐怕已彻底崩裂。内息耗尽,体力透支,失血带来的寒冷和眩晕一阵阵袭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走回那座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行辕。
更不知道,这场伏杀,是结束,还是……仅仅是个开始。
是谁?顺风镖行的王振山?镇江南的江老鬼?还是那个“船锚”组织背后的真正主人?他们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显然是被我那道搜查令彻底激怒,或者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威胁,要在我真正查下去之前,彻底清除。
我咬紧牙关,用尽最后力气,撕下一片衣襟,胡乱塞进左肩后的伤口,试图暂时止血。然后,拄着刀,一步,一步,拖着那条废腿,向着行辕的方向,艰难地挪去。身后,是三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一条蜿蜒的、触目惊心的血路。
夜风呜咽,卷起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这条刚刚经历生死的小巷。
而我,这个从血泊中爬出的、半人半鬼的“杜副使”,必须活着回去。必须活着,把这条命,留着,去弄清真相,去讨还血债。
一步,一血印。步步杀机,步步维艰。
但,不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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