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大阪城本丸,奥向寝殿。
赖陆睁开眼。身边,淀殿在沉睡中无意识地向他怀里蜷缩了一下,墨发铺散在枕上,呼吸轻浅。他静静躺了片刻,没有动,只是听着殿外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下臈(下级侍女)端着盥洗用具经过廊下的轻微足音。天光尚未透入厚厚的袄户,殿内只余一盏长明灯在角落发出幽微的光。
今日是丰国大祭。他该起身了。
他缓缓抽回被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臂,动作极轻地掀开锦被,赤足踏在微凉的畳席上。他没有立刻唤人,只是回身,将被角重新为淀殿掖好。她似乎在梦中感觉到了什么,眉心微微蹙了一下,但终究没有醒。
赖陆站在那里,看着她的睡颜。这个他名义上的“御母堂”,实际上的枕边人,在睡梦中褪去了白日里所有的娇艳、心机与强装的镇定,显得有些单薄,甚至……脆弱。但他心中并无多少怜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需要她,正如她需要他。在这座权力的迷宫里,他们是彼此最危险也最可靠的同盟。仅此而已。
至于今日要去祭拜的那位“太阁父君”丰臣秀吉……
赖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没什么兴趣。
这念头平淡得甚至没有激起他心中半分涟漪。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所见的第一个人,是那个面色苍白、眼中含着复杂泪光的女人——吉良晴。她掌心粗糙的温度,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草药与樱香的味道,她最后那个决绝的、为了自己这个儿子毅然决然的返回了家康的枕边……这些才是他最初、也最深的烙印。
至于父亲?
赖陆脑海中浮现的,永远是那个背脊挺得笔直,穿着定制西装,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陆洪明。他前世的父亲,一个白手起家,在互联网和游戏行业几度沉浮,最终建立起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商人。
羽柴赖陆这个名字,是这个世界强加给他的政治符号。而陆沉,才是他灵魂深处认可的、属于他自己的名字。他甚至已经快要忘记,当年在清洲,福岛正则没有给他这个“庶长子”赐予“正”字辈通字时,自己为拒绝“龙”,“虎”,“忠”这类武家审美的字,反而那样执拗地,坚持要在名字里保留一个“陆”字。
他当时还记得正则那个莽夫还用福岛陆和不咋样玩谐音梗,可他一点也不在意。或者说谐音梗,于他而言是最无关紧要的事——因为陆这个姓氏给了他太多太多。
此刻,站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为了一场他并不在意的祭祀而准备起身,父亲陆洪明的脸,和他那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嗓音,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伴随着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
记忆里的空气带着伦敦雨后的潮湿。车厢宽敞安静,弥漫着真皮座椅和车载香氛的味道。
刚刚结束全甲格斗世界杯个人赛的陆沉,还未来得及换下被汗水浸透的内衬,额角的伤口也只是简单处理。他坐在后座,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点开了自家公司旗下那款正在全球火爆的竞技网游。伦敦的街头夜景在车窗外流淌成模糊的光带。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释放技能,走位,击杀。流畅得不可思议。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屏幕右上角的延迟显示——一个鲜绿色的数字:15ms。
“怎么可能?” 他脱口而出。从伦敦连接到公司在国内的服务器,物理延迟的极限他再清楚不过。
身旁,一直闭目养神的陆洪明缓缓睁开眼,侧头瞥了一眼儿子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复杂的冷笑。
“15?”陆洪明重复了一遍,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你信了?”
陆沉一愣:“啊?游戏里显示的啊……”
陆洪明终于转过头,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儿子脸上那层因胜利和年轻而特有的、毫无戒备的轻信。
“陆沉,”他叫他的全名,语气是谈生意时才用的、那种剥掉所有温情伪装的直白,“我教过你,看问题先看物理基础。光在光纤里跑,伦敦到北京,直线距离不算,按实际光缆迂回,单程最少50毫秒,来回就是100毫秒。这还没算路由交换、服务器处理的耗时。这是物理定律,爱因斯坦来了也改不了。”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渐渐瞪大的眼睛,继续用那种陈述事实的、令人不适的平静语气说:
“所以,你现在告诉我,你手机屏幕上这个‘15ms’,是怎么来的?是咱们家研发出了超光速通信,还是北京服务器一夜之间搬到了白金汉宫隔壁?”
陆沉张了张嘴,游戏里炫酷的技能光效此刻显得无比虚假。“那……技术团队说用了最新的全球加速……”
“全球加速?”陆洪明短促地笑了一声,近乎嗤笑,“儿子,我来告诉你‘加速’的真相。我们确实在欧洲租了服务器,在伦敦本地就有节点。你的账号登录时,调度系统自动把你分配到了伦敦的服务器,所以延迟只有15。这没错。”
陆沉刚松了口气,却听父亲继续道:
“但你在游戏登录界面、官网、所有宣传材料上看到的,都是‘直连北京主服务器,全球同服竞技’。为什么?因为‘北京主服务器’是个品牌,是个符号,它代表‘正宗’、‘核心’。玩家,尤其是国内玩家,认这个。他们觉得连到‘北京主服务器’才是真正的、没有‘海外特供’版本的体验。如果对外说‘您在海外玩的是欧洲服务器’,他们会觉得被歧视,是‘二等公民’。”
“所以,技术团队做的,不仅仅是调度。他们在客户端程序里加了几行代码。当检测到玩家Ip在海外,并连接到欧洲服务器时,客户端会自动把服务器列表显示的名称,从‘欧洲-伦敦’替换成‘中国-北京(智能加速)’,同时,把从本地服务器收到的、真实的个位数延迟,在显示前,统一加上一个固定的、看起来更‘真实’的数值,比如10到20之间随机,最终呈现给你看的,就是‘北京服务器,延迟15ms’。”
陆沉听得后背发凉。这不只是美化,这是一套完整的、针对用户认知的欺骗系统。
“感到恶心了?”陆洪明捕捉到他的表情,语气却近乎淡漠,“但这就是标准操作流程。市场部需要‘全球同服’的噱头拉新,投资人需要‘技术领先’的数据,海外玩家需要‘低延迟’的体验,国内玩家需要‘连接核心’的虚荣。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得到了满足。谁受伤了?物理定律吗?不,它就在那儿,只是我们选择性地无视了它,并用一层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皇帝的新衣’把它盖住了。”
他话锋一转,抛出一个更沉重、更古老的案例:
“这就像……你们历史书上吹得神乎其神的‘永乐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排水万吨,七下西洋,宣威异域。听着热血沸腾,对吧?”
陆沉下意识点头。
“那我问你,”陆洪明的目光锐利如锥,“木材的强度极限是多少?在风浪中,超过一定尺寸的木结构船只,其龙骨和船体会承受多大的弯曲应力?以十五世纪的木材加工和捻缝技术,如何保证如此巨舰在印度洋季风与台风中的水密性和结构安全?还有,从云贵深山砍伐、运输那些数十米长、数人合抱的‘神木’到龙江船厂,沿途要消耗多少民夫,死伤几何?这笔经济账,算得过来吗?”
一连串问题,砸得陆沉哑口无言。这些问题,他从未想过。
“历史不会告诉你这些。”陆洪明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它只会告诉你结果:船造出来了,出海了,回来了。至于那船是不是真的能在远离海岸线的深水区抗住狂风巨浪,还是更多时候只能沿着海岸线航行、依赖沿途补给、在特定季节出航以规避风险……不重要。至于为了造它,户部掉了多少头发,工部累死多少匠户,地方逼反多少民夫……更不重要。”
“因为那艘船,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高效航海’或‘可持续贸易’而造的。 它是礼器,是政治符号。它的首要任务,是停泊在满剌加(马六甲)或古里(卡利卡特)的港口时,以其骇人的体量,让当地国王和民众魂飞魄散,跪地磕头,承认大明是天朝上国。它只要完成‘抵达’和‘展示’这两个动作,其政治使命就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它的‘存在’本身,比它能‘做什么’重要一万倍。”
“所以,负责造船的工部官员,会不知道木材的极限?会不知道巨舰的风险?他们知道。但他们更知道,皇帝要的是‘远迈汉唐、万国来朝’的盛世气象。完美的设计图、惊人的尺寸数据、安全港口内巍峨的视觉冲击力,这些‘可展示的结果’,远比‘真实适航性’这份复杂、危险且可能让皇帝扫兴的报告,重要得多。”
“于是,一套共谋系统形成了。皇帝需要符号,官员制造符号,史官美化符号。所有人都在这个‘永乐宝船无敌天下’的叙事里各取所需。至于那艘船真实的脆弱、背后恐怖的代价,被系统性地忽略了,或美化了。就像你的15ms延迟。”
陆洪明重新看向儿子,眼神深邃,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投入残酷战场的武器。
“陆沉,你记住。以后无论你走到多高,你都会发现,真实世界运行的核心逻辑之一,就是‘表演’与‘共谋’。”
“你需要学会区分两层现实:一层是物理的、工程的、经济的冰冷现实——木材会断,光速有限,成本会压死人。另一层是人心的、政治的、叙事的柔软现实——人们需要信仰,需要图腾,需要简单震撼的故事来理解世界、获得认同、感到自豪。”
“执着于前者,寸步难行。沉迷于后者,死无葬身之地。”
“真正的能力,是清醒地站在第一层现实之上,去精巧地操弄第二层现实。你要比任何人都清楚那艘‘宝船’可能漏水,那个‘15ms’纯属虚构。但当你需要它达成目标时——无论是震慑外邦、凝聚人心、拉高股价还是击败对手——你必须能把它当作最坚不可摧的‘真实’,投入战场。同时,心里那根关于物理极限和真实代价的弦,永远不能松。这样,你造的‘梦’才不会在关键时变成你自己的棺材。”
话音落下,车厢内一片死寂。伦敦的夜雨仿佛下进了陆沉的心里,冰冷彻骨。手机屏幕上,“15ms”的数字,和记忆中教科书上“郑和宝船”的宏伟插图,在脑海中重叠,扭曲,最终化为一团巨大而华丽的、令人窒息的迷雾。
“主公,时辰将至,该更衣准备了。”
池田利隆的声音将赖陆猛地从潮湿冰冷的伦敦雨夜,拉回大阪城清冽的晨曦中。
他依然站在窗前,父亲的话语,如同淬火的钢铁,烙印在灵魂深处。那关于“宝船”与“延迟”的剖析,此刻无比清晰地映照在眼前:
丰国大祭,不就是另一艘“永乐宝船”吗?
太阁的荣光,自己的孝心,天下的归附……这些需要被展示、被膜拜的“叙事”。而为了这场“展示”,柳生新左卫门正在封锁消息、清除杂音,确保“延迟”看起来足够低;整个大阪城正在全力运转,确保这艘“宝船”在天下人眼前,呈现出最完美、最无可挑剔的巍峨形象。
父亲说得对。他不必相信这些叙事本身,但他必须确保,今天,从这里发出的,必须是、也只能是“羽柴赖陆”版本的故事。一个关于忠孝、正统与绝对力量的故事。
他缓缓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眼神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与决绝。
“知道了。”他应道,声音无波无澜。
他转身,不再回味过去。父亲的教诲已成血肉。现在,他是羽柴赖陆,要去主持一场必须完美的“表演”,去将那个精心编织的“叙事”,锻造成无可争议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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