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清晨六点，曙光星的时间。
哨站内部模拟地球节律的照明系统刚刚切换到“晨光模式”，柔和的白色光线从天花板均匀洒下。张明在第三声唤醒提示音响起时睁开眼睛，花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哪里。
不是地球，不是“启明号”上那个狭窄的睡眠舱。这里是“希望哨站”b-3居住单元，墙壁是浅灰色的复合材料，床头贴着妻子和女儿的照片——出发前打印的，相纸边缘已经有点卷曲。重力0.92G，身体感觉轻了些，但经过一周的适应，那种微妙的失衡感还像背景噪音般挥之不去。
他坐起身，床垫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第一个动作是摸向床头柜上的平板，点亮屏幕。生命维持系统状态：绿色。外部气压：32千帕（地球海平面约三分之一）。温度：-5c。辐射指数：安全范围上限的78%。今日工作清单：外部设备巡检、取样点三号至七号、协助安娜搬运补给。
清单最后一行是红色的备注：密封服自检必须完成，步骤不可省略。
张明叹了口气，开始穿衣服。特制的保暖内衣触感粗糙但保温效果好，然后是工装裤、厚袜子、防静电外套。全部穿好后，他站在房间角落的全身镜前——镜子是安娜坚持要装的，她说人不能忘记自己长什么样——镜子里的人头发乱糟糟的，下巴有新冒出的胡茬，眼睑因为睡眠不足有些浮肿。
“还行。”他对自己说，扯出一个笑容，“至少还认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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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洗漱区已经有两个人。赵刚正弯着腰，仔细检查水龙头接水口的过滤器。昨晚的例行报告显示，本地水源净化后依然有微量悬浮颗粒，虽然对人体无害，但可能堵塞精密设备。
“早。”张明走过去。
赵刚头也不抬：“早。第三号过滤器压力读数偏高，我调过了。你洗漱时注意水流，如果突然变小就叫我。”
“明白。”
旁边，田中正对着镜子刮胡子。电动剃须刀发出低微的嗡嗡声，他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镜面上方贴着一张便签，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昨晚临睡前想的，关于深空信号传播模型的修正参数。
“信号数据更新了？”张明一边挤牙膏一边问。特制的低泡牙膏，味道有点怪，像薄荷混合了金属。
“凌晨四点。”田中说，刮完最后一刀，用毛巾擦脸，“强度增加趋势稳定。‘星瞳’子体推演了十七种可能的编码结构，没有一种完全匹配。”
“那就是说……”
“就是说对方用的数学体系可能超出我们的认知框架。”田中放下毛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拿欧几里得几何去理解非欧空间。”
张明不太懂数学，但他听懂了“超出认知”这四个字。牙膏在嘴里化开，那股金属味更明显了。他快速刷完牙，用净化水漱口——水很珍贵，每次只用刚好够的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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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区域，安娜已经在忙碌。
不大的厨房工作台上摆着各种容器：地球带来的脱水蔬菜、本地试种谷物的第一批收成（只有不到两公斤）、蛋白质合成机刚产出的“营养块”——灰白色，质地像豆腐，无味，但能提供基础氨基酸。
“早啊小明。”安娜头也不回，手里握着搅拌器，“今天喝粥，加了我昨晚用培养液发的小麦草，应该能补充点叶绿素。”
“听起来……”张明斟酌着用词，“很健康。”
安娜笑了，笑声爽朗：“就是不好喝呗！直说！但我告诉你，在这儿挑食就是找死。坐下，五分钟就好。”
张明在简易餐桌旁坐下。桌子是折叠式的，腿可以调节高度以适应不同重力下的舒适感。周围有四把同样可调节的椅子，现在空着三把。墙上贴着营地守则：第一条，节约一切资源；第二条，互相检查健康状况；第三条，每天至少与两个人进行非工作交流。
脚步声传来。穆罕默德走进餐厅，手里拿着工程平板，眉头紧锁。
“早。”他简短地说，在张明对面坐下，眼睛还盯着屏幕。
“排水系统有问题？”张明问。
“不是问题，是……”穆罕默德顿了顿，寻找合适的词，“是妥协。理想方案需要六吨特种水泥，但我们只有三吨。备用方案用本地红土混合固化剂，强度够，但防渗性能下降12%。我需要重新计算结构承重分布。”
他说得很快，带着工程师特有的专注。张明点点头，虽然只听懂了一半。在“希望哨站”，每个人都渐渐学会了倾听他人的专业领域——不是要成为专家，而是要知道同伴在为什么烦恼，什么时候可能需要搭把手。
粥端上来了。淡绿色的粘稠液体，里面浮着细碎的谷物颗粒和几片深绿色的草叶。香气很淡，但热腾腾的蒸汽让人感到温暖。
“尝尝。”安娜把勺子递给张明，“我加了点盐和从地球带的香料粉，应该没那么像……嗯，像饲料。”
张明舀了一勺，吹凉，送进嘴里。口感粗糙，谷物没有完全煮烂，小麦草带着生涩的草味，但盐和香料确实起了作用——至少能吃下去。他抬头看安娜，对方正紧张地盯着他。
“不错。”他说，真心实意地，“比昨天的营养膏强。”
安娜松了口气，笑容爬上眼角：“那就好！我还怕糟蹋了这点麦子呢。”
穆罕默德也尝了一口，点点头，继续看平板。三个人安静地吃早餐，只有勺子碰碗的轻响和远处通风系统的嗡鸣。窗外，橙红色的天空正慢慢变亮，今天是少有的晴朗，能看见远方地平线处暗红色的山峦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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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所有人都聚集在气闸舱前。
这是每日例行的“密封服自检仪式”。十套深灰色的密封服挂在墙上，每套都有编号，对应每个人。头盔面罩擦得透亮，胸前贴着姓名和血型标签。
林长青第一个上前，打开自己那套的维护面板。指示灯依次亮起：气密性，绿色；供氧系统，绿色；温度调节，绿色；通讯模块，绿色；辐射防护，绿色。他仔细检查每一个连接处——颈环、手套接口、靴子密封条，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长青，三号。”他报出自己的编号和状态。
“收到。”苏雨晴坐在一旁的控制台前，记录数据。她穿着宽松的孕妇装，腹部已经明显隆起，无法穿密封服，但她坚持参与每日检查。
第二个是赵刚。他检查得更慢，手指在每个关节处停留，感受有没有异常的阻力或松动。
“赵刚，七号。右侧肘关节润滑剂需要补充，压力读数在临界值。”
“记下了。”苏雨晴在平板上标注。
然后是穆罕默德、田中、李静、张明、安娜、陈医生。每个人都认真地检查，报出编号和状态。小问题当场记录，需要维修的标记出来，等下午统一处理。没有人催促，没有人敷衍——在这里，密封服不是工具，是第二层皮肤，是站在外面那32千帕低气压和零下低温中活下去的保证。
张明检查完自己的五号服，正要报告，突然发现手套拇指关节处有个细微的划痕。很浅，但密封材料最怕的就是这种表面损伤，时间久了可能发展成裂缝。
“张明，五号。”他说，“右手套拇指关节有划痕，长约三毫米，深度……大概零点二毫米。需要补强。”
林长青走过来，俯身仔细看：“怎么弄的？”
“昨天取样时可能蹭到锐利的岩层边缘。”张明回忆，“我当时没注意。”
“下次注意。”林长青的语气没有责备，只是陈述，“小损伤积累起来就是大问题。去取修补剂，午饭前弄好。”
“是。”
检查持续了四十分钟。结束时，十套密封服的状态全部录入系统，三套需要简单维护，一套（张明的）需要修补。数据同步到每个人头盔内的显示屏上——这样即使在外面，也能随时知道同伴装备的状态。
“今天谁外出？”林长青问。
“我。”张明举手，“取样点三号到七号，预计四小时。赵工需要地下结构的岩芯样本，李静要不同深度的土壤做晶体分布分析。”
“穆罕默德呢？”
“我在哨站周边测试固化剂配方，不出远门。”穆罕默德说，“但需要有人帮忙搬运材料。”
“我来。”安娜说，“正好要去外面的临时温室看看小麦草长势。”
“好。”林长青点头，“保持通讯畅通，每小时报一次平安。气压变化阈值设好了，有任何异常立刻返回。苏雨晴在控制室监控。”
“明白。”
张明走向自己的密封服，开始穿戴。先穿内衬——吸湿排汗的特殊织物，然后钻进主服，拉上胸前密封拉链，咔嗒一声锁紧。戴手套，旋转锁定。最后是头盔，与颈环对接，同样旋转锁定。内部供氧系统自动启动，清新的空气流过面罩。
他看向墙上的镜子。密封服里的人影显得臃肿，面罩反射着室内的灯光，看不清表情。只有胸前“张明，o型”的标签，提醒着这里面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气闸舱内门滑开。张明走进去，安娜跟在后面。内门关闭，外门缓缓开启。
橙红色的天光涌入。风不大，但能听见沙尘刮过密封服的细微沙沙声。温度数据显示外部-7c，但密封服内恒温22c。
张明踏出哨站。脚下的红土地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坚硬。他回头看了一眼——透过气闸舱的观察窗，能看见苏雨晴坐在控制台前，对他挥了挥手。
他抬手回应，然后转身，走向荒原深处。取样器挂在腰间，步伐稳定，像一颗移动的、深灰色的钉子，钉进这片陌生的大地。
气闸舱内，苏雨晴看着监控屏幕。代表张明的小绿点在地图上缓慢移动，生命体征数据在侧边栏稳定跳动。她把手放在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轻微活动。
“他会没事的。”陈医生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温水。
“我知道。”苏雨晴接过水杯，水温刚好，“只是每次有人出去，我都会……”
“担心。”陈医生替她说出来，“正常的。但我们要学会把担心转化为检查的动力——多看一眼数据，多确认一次系统，这才是对他们真正的保护。”
苏雨晴点头，目光回到屏幕上。绿点已经移动到距离哨站三百米处，停在“取样点三号”标记位置。通讯频道里传来张明的声音，有点喘，但平稳：
“抵达三号点。开始钻孔。岩石硬度比预期高，钻头转速需要调高百分之五……好了，稳定了。预计十五分钟取到岩芯。”
“收到。”苏雨晴回应，“注意钻头温度，别超限。”
“明白。”
她靠回椅背，喝了口水。窗外，安娜正在不远处的临时温室里忙碌，身影在透明材料后晃动。更远处，穆罕默德在测试不同比例的固化剂，红色土壤在他手中混合、塑形、测量强度。
一切都在进行。严酷，琐碎，日复一日。
但这就是扎根的开始——用最日常的坚持，在最不日常的地方，把“活着”这件事，一寸一寸地刻进这片橙红色的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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