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两端
市中心的夜晚霓虹耀眼,二十三层公寓里却早早就熄了灯。
赵建国站在女儿赵雨欣家门口,手握门把犹豫了三秒。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黑暗将他包裹,就像每次调解失败后那种无力感。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爸,你怎么来了?”开门的雨欣眼眶泛红,声音里带着没藏好的鼻音。
客厅里,女婿王志强背对着门坐在餐桌前,桌上摊着一堆账单。空气中有种紧绷感,像是绷到极限的橡皮筋,再多一分力就会断裂。赵建国瞥见卧室门缝下,八岁外孙小吴的影子悄悄退回到床上。
“路过,上来看看。”赵建国撒了个谎,将手里提着的橙子放在鞋柜上,“小区门口买的,说是新品种,甜得很。”
王志强转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爸,坐吧。”
赵建国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扫过这间两室一厅的公寓。三年前女儿女婿买下这套房子时的喜悦还历历在目,如今墙上那幅“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像是无声的讽刺。
“刚才又吵了?”赵建国直入主题。
雨欣低头抠着指甲:“没,就讨论下账单。”
“讨论需要红着眼睛吗?”赵建国叹了口气,“小吴呢?睡了?”
“嗯,刚睡下。”王志强替妻子回答,声音里带着疲惫,“今天学校有足球赛,累着了。”
“孩子没吓着吧?”赵建国问得小心翼翼。
雨欣和王志强同时沉默了。这种默契让赵建国心头一紧——至少在对孩子的关心上,他们还是同心的。
“爸,我们真没事。”雨欣强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就是最近...压力有点大。”
王志强突然站起来:“我去看看孩子。”
卧室门轻轻关上后,雨欣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爸,我真的受不了了。这个月他销售业绩又没达标,提成少了四千。我的工资今天刚发,还完房贷车贷,信用卡最低还款都凑不齐。”
“志强也很努力...”赵建国话说到一半,就看见女儿的眼神黯淡下去。
“你总是替他说话。”雨欣的声音很低,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你知道他上个月请客户吃饭花了多少钱吗?三千!我们的孩子已经半年没买新衣服了。”
赵建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确实总是不自觉地偏向王志强,或许因为自己也曾是个在外打拼的男人,理解那种自尊心被收入起伏反复碾轧的滋味。
卧室门开了,王志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怒意:“你又在跟爸说什么?说我乱花钱?我不请客户吃饭,哪来的订单?上个月要不是那单生意,我们连房贷都还不上!”
“所以我就该感恩戴德是吗?”雨欣站了起来,“我每天下班就去接孩子,做饭,辅导作业,周末还要上六节课,就为了那点课时费。你呢?你就知道你的客户,你的业绩!”
“我不为这个家吗?我要不是为了你们,我...”
“够了!”赵建国喝止了两人,“小吴在睡觉。”
三人僵持在客厅里,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填充着沉默。赵建国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裁判,举着分数牌却不知道应该判谁赢。事实上,这场婚姻里没有赢家,只有三个伤痕累累的成年人和一个越来越沉默的孩子。
“你们当初怎么计划的?”赵建国试图冷静下来,“买房的时候。”
雨欣和王志强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计划...”王志强苦笑,“计划就是志强好好做销售,雨欣工作稳定,三年内还清首付借款,五年换辆大点的车,带小吴去迪士尼。”
“计划不如变化快。”雨欣接话,语气讽刺,“我没想到培训机构说裁员就裁员,没想到他的收入会这么不稳定,更没想到疫情后家长都不舍得给孩子报班了。”
赵建国看着女儿女婿,突然意识到他们其实还是孩子——三十出头,在父母眼里永远是需要指导的年轻人。可生活没有给他们慢慢成长的时间,房贷、车贷、孩子的学费,这些成年人该承担的责任一样没少地压在他们肩上。
“这样吧,”赵建国做出决定,“明天开始,我帮你们接送小吴。雨欣周末可以多接几节课,志强也能更专心跑业务。”
“爸,你身体不好...”雨欣皱眉。
“就这么定了。”赵建国站起身,“我也该回去了。你们...好好说话,别吓着孩子。”
走出女儿家,赵建国没有立即下楼。他在消防通道的窗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后面,是不是都有类似的争吵?金钱这个冷酷的秤砣,悬在多少家庭的屋顶上?
突然,他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转身一看,小吴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兔子玩偶。
“外公?”孩子怯生生地叫他。
“小吴?怎么出来了?”赵建国赶紧走过去。
“我睡不着。”小吴低着头,“爸爸妈妈又吵架了,是吗?”
赵建国蹲下来,平视着外孙的眼睛:“他们没有吵架,只是在商量事情。”
“可是他们声音好大。”小吴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上周他们吵了六次,我都记着呢。每次他们吵完,第二天早上妈妈眼睛都是肿的,爸爸也不说话。”
赵建国的心像被什么揪紧了。他将外孙搂进怀里,闻到孩子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小吴,爸爸妈妈很爱你,知道吗?”
“我知道。”小吴小声说,“但是他们一吵架,我就害怕。我们班李明的爸爸妈妈也总吵架,后来就离婚了。外公,他们会离婚吗?”
赵建国一时语塞。他该怎么向一个八岁的孩子解释,成年人世界的复杂远非“爱或不爱”那么简单?那些因金钱滋生的怨怼,那些被压力磨平的耐心,那些在疲惫中逐渐消逝的温柔...
“不会的。”他最终说,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肯定,“他们只是最近有点难处,会过去的。”
送小吴回屋后,赵建国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手机震动起来,是女儿发来的信息:“爸,对不起,刚才我不该那么说话。我们没事了,您路上小心。”
另一条是王志强发来的:“谢谢爸,我会更努力的。雨欣其实比我辛苦。”
赵建国盯着这两条信息,突然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他一直试图在天平两端加码,却忘了婚姻本就不是一场竞赛,不需要裁判,也不需要分出胜负。
第二天,赵建国如约去接小吴放学。孩子见到他很开心,一路上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事。经过一家玩具店时,小吴盯着橱窗里的遥控飞机看了很久,然后默默移开了视线。
“喜欢吗?”赵建国问。
小吴摇摇头:“太贵了,妈妈说等爸爸发了奖金再买。”
赵建国感到一阵心酸。小吴才八岁,就已经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欲望,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不提会让父母为难的要求。
接小吴回家的路上,赵建国顺道去了菜市场。他买了鱼和排骨,打算给女儿女婿做顿晚饭。结账时,他犹豫了一下,又返回玩具店买了那个遥控飞机。
“外公,这个太贵了!”小吴看到飞机时眼睛一亮,随即又不安起来。
“外公送你的礼物。”赵建国揉揉孩子的头发,“不过要答应外公,要好好做作业,帮妈妈做家务。”
小吴用力点头,抱着飞机盒子不肯松手。
晚饭时,气氛难得地轻松。雨欣尝了一口红烧排骨,眼睛亮了:“爸,还是你做的排骨好吃。”
王志强也称赞:“比我妈做得还好。”
赵建国看着女儿女婿互相夹菜,心里的石头稍微松动了些。饭后,王志强主动洗碗,雨欣辅导小吴写作业。赵建国坐在阳台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城市天际线。
“爸,今天谢谢你。”雨欣走过来,递给他一杯茶,“小吴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雨欣,”赵建国斟酌着开口,“爸昨天想了一夜。这些年来,我总是不自觉地站在志强那边,觉得男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但昨天小吴问我,你们会不会离婚...”
雨欣的眼睛瞬间红了:“他这么问?”
“孩子什么都懂。”赵建国握住女儿的手,“我知道你们压力大,但别让孩子活在恐惧中。钱可以慢慢挣,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拼不回来了。”
雨欣的眼泪掉了下来:“爸,我也不想吵。可是每天一睁眼就是账单,闭上眼还是账单。有时候看着志强,我甚至想不起我们当初为什么相爱了。”
“那就重新找回来。”赵建国说,“从今晚开始,你们每周必须有一个晚上,把孩子交给我,两个人出去约会。不看电影不逛街也行,就去河边走走,像谈恋爱时那样。”
雨欣愣住,随即苦笑:“哪有那个心情和时间...”
“正因为没有,才更要有。”赵建国语气坚决,“雨欣,婚姻就像这盆绿萝,”他指着阳台上的植物,“你们光顾着为它找更大的花盆,换更贵的肥料,却忘了给它晒太阳。”
那天晚上,赵建国离开时,王志强送他到楼下。
“爸,有件事...”王志强欲言又止,“我其实收到另一家公司的offer,底薪高些,但得经常出差。我在犹豫要不要接。”
赵建国停住脚步:“你怎么想?”
“我想接,至少收入稳定些。但雨欣肯定不会同意,我出差的话,家里的事就全压在她身上了。”王志强叹了口气,“而且小吴正是需要父亲陪伴的时候。”
“你们商量过吗?”
“没敢提。”王志强苦笑,“一提准吵架。”
赵建国想了想,说:“试试坦诚地谈一次,不是争论,是商量。告诉雨欣你的考虑,也听听她的想法。也许能找到折中的办法。”
王志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回家的公交车上,赵建国看着窗外的流光溢彩,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和妻子也曾为钱争吵。那时雨欣还小,妻子想买台洗衣机,他觉得太贵,两人冷战了一个星期。后来他加班加点干私活,终于攒够了钱。妻子看到洗衣机时哭了,说其实她不是非要洗衣机,只是觉得他不重视她的辛苦。
那一刻他突然懂了,所有关于金钱的争执,底下涌动的其实是未被看见的付出,未被理解的焦虑,未被回应的需要。
一周后,赵建国再次去女儿家时,发现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雨欣在厨房做饭,王志强在旁边打下手,两人有说有笑。小吴坐在地板上拼乐高,那架遥控飞机摆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
“爸,志强决定接下那个工作。”吃饭时,雨欣主动提起,“我们商量好了,他每个月最多出差十天,其他时间尽量远程办公。我调整了上课时间,周三周五可以早点下班。”
王志强补充:“我也跟新公司谈好了弹性工作制。虽然收入不像纯销售那样有高提成,但稳定,而且有更多时间陪家人。”
赵建国惊讶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雨欣看了丈夫一眼,“像爸说的,不吵架,就好好聊。我才知道志强压力有多大,他也才知道我每天有多累。”
“我们还制定了一个‘吵架规则’。”王志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任何关于钱的争吵不能超过十分钟,而且不能在孩子面前吵。如果控制不住,就暂时分开冷静。”
“有用吗?”赵建国问。
雨欣笑了:“试了两次,第一次超时了三分钟,第二次八分钟。进步了。”
小吴突然插话:“爸爸妈妈现在不吵架了,他们改开会了。”
三人都笑起来。赵建国看着外孙脸上久违的轻松笑容,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天晚上,赵建国离开时,雨欣和王志强一起送他到电梯口。电梯门关上前,赵建国看见女儿女婿的手很自然地牵在一起,就像多年前他们在大学校园里那样。
回家的路上,赵建国在花店前停下脚步,买了一束妻子生前最爱的百合。墓碑前,他将花轻轻放下。
“老伴儿,咱们的女儿长大了。”他对着照片上微笑的妻子说,“他们终于明白,婚姻里最重要的不是谁付出得多,而是看得见对方的付出。”
晚风轻拂,百合在月光下静静绽放。赵建国想起很久以前,妻子常说的一句话:家不是算账的地方,是讲爱的地方。
他抬头望向夜空,城市的灯火模糊了星光,但总有几颗特别亮的,固执地穿透光污染,提醒人们仰望的价值。就像每个家庭里那些微小却坚定的爱与理解,在金钱的重压下依然闪烁,照亮彼此前行的路。
而他要做的,从来不是当天平上的砝码,而是那个提醒他们抬头看星星的人。
几个月后的一个周末,赵建国带小吴去公园放那架遥控飞机。飞机在蓝天中盘旋,小吴兴奋地追逐着。不远处,雨欣和王志强并肩坐在长椅上,共享一副耳机,不知在听什么,偶尔相视而笑。
赵建国按下快门,定格了这个瞬间。照片里,没有豪宅名车,没有锦衣玉食,只有一个普通家庭在平凡日子里找到的平衡点——脆弱却坚韧,就像那架在风中翱翔的小飞机,随时可能坠落,却依然选择飞翔。
毕竟,生活从来不是在平静无波中展现勇气,而是在暴风雨中依然紧握彼此的手,相信云层之上,总有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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