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燕回乡下后的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全家欢喜,却又带着点说不出的遗憾。村里人嘴碎,公婆也明里暗里劝她:“燕儿,为了赵家的香火,你再辛苦一回,帮生个儿子吧。想想当初是怎么怀上的,就依葫芦画瓢。哪怕再辛苦一次,去趟油田也行。”
江燕听得心口发苦。这个女儿,是她当年出轨陈国栋后意外怀上的。每想到这,她心里就像压着块石头,觉得对不起赵大宝,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可面对赵家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含糊应着:“过些日子再说吧,顺其自然。”
后来赵大宝从油田请假回家。两人努力了几次,江燕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公婆和父母催得紧,她心里也乱得很。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用那种办法,可看着家里人带着希冀的目光,她怕话说死了会伤着大家的心。被逼得没办法,她竟下意识地悄悄跑了几趟杨集供销社。
她心里其实明白,她想找的不过是陈国栋。只要见了面,他十有八九会旧情复燃,她也多半会再怀上。可真正走到供销社门口时,她又踌躇了。一旦真的去找陈国栋,她就会再次对不起那个真心疼她、对她好的赵大宝。想到这里,她心里像被针扎一样,脚步也沉了。
所以每一次,她都只是远远站着,望着陈国栋所在的门市部,犹豫不前。供销社里人来人往,她越想越乱,越乱越不敢靠近,别说去找陈国栋,就连上前和谁搭句话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绕着门口转两圈,最后低着头,黯然神伤地回了家。
以后公婆每次念叨,她只能含糊其辞地说:“这是我和大宝两个人的事,得讲缘分。等孩子大一点再说吧,顺其自然。”话说得轻,可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愧疚、害怕、委屈、无奈全都搅在一起。
她既怕生不下儿子让赵家失望,又怕再用那种方法再次对不起赵大宝,从此永远活在自责里。公婆虽然急,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忍着性子继续等,盼着她哪天再怀上。
而江燕自己,却在这样的期盼与恐惧中,一天比一天活得更沉重、更累。最终,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她再也没有勇气去找陈国栋。
陈国强因与陈家旺的亲属关系后被牵连调查,好在他素来作风端正、工作勤勉,始终坚守岗位、积极履职,还有就是老丈人张景明的关系,最终未受任何影响,得以继续留在公社从事宣传放映工作。
1979年,国务院下发文件,要求清退农村户籍的临时工与合同工,苏北各地随即深化落实这项政策。
消息传来,陈国强心里不由得发紧——尽管他在公社干了七年放映员,不仅熟练掌握放映、维修机器的技术,还擅长宣传编排,年年获评先进,可农村户籍这道硬坎始终是块心病,让他对自己的前途满心忐忑。
为了这事,他和妻子张大妮一同回了县城的老丈人家。
彼时妻弟张光辉已考上大学,家里只剩张景明老夫妻俩。
饭桌上暖意融融,花椰菜粉条炖猪肉咕嘟咕嘟的翻滚,一团团白气蒸腾而上,把桌面罩得雾蒙蒙的。
丈母娘一边往陈国强碗里夹肉,一边絮絮念叨:“国强,快吃,跑这一路肯定饿坏了。你在公社干得咋样,我们都看在眼里,踏实、有责任心,是个能扛事的好孩子。转正当正式工的事别急,慢慢来。”
一旁的张景明望着女婿紧锁的眉头,心里自有盘算。
文革的疯狂与荒诞早已散去,但那段锥心刺骨的磨难,他至今回想仍心有余悸——当年一片赤诚为革命,差点把老命撂在杨集,万幸最终得以重返岗位。
经历过风雨,他更清楚规矩的重要性,也暗下决心要把晚辈的前程放在心上。
他端起搪瓷缸抿了口茶水,语气沉稳又实在:“清退政策是要执行,但不会搞一刀切,得实事求是。你在基层干了这么多年,业绩摆在那儿,群众口碑也不错,完全符合政策留用条件。转正这事儿急不得,得按程序一步步来。”
丈母娘赶紧接话:“就是这个理!用人得看真本事,哪能光卡着户口不放?再说你爹现在是县委副书记,文教、宣传也是他分管的口子,在政策允许范围内多帮你留意着,准没错。你就放宽心,好好干工作就行。”
张景明点点头补充道:“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不犯差错,把工作抓实落细,转正就是迟早的事。”
饭桌上的热气裹着掏心窝的实在话,让陈国强悬了多日的心稍稍安定。
而杨集乡党委书记王大捷那边,更是个精于世故的老油条。
他对陈国强和张景明的翁婿关系,心里门儿清得很,可他从不多嘴,只在合适的时候把话说得既明白又圆滑。
私下里见到张景明的秘书小李,他立刻满脸堆笑,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哎呀,李秘书,国强这孩子我可熟得很!张书记的女婿嘛,咱们心里都有数。不过话说回来,他这小子确实能干,放映、修机器、写材料样样拿得出手,是咱们乡里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技术人才。留着他,那是给咱们乡脸上贴金。你回去跟张书记说,我心里透亮着呢,绝对不会让老实人吃亏,更不会让领导烦心!”
这段话既表了忠心,又显了机灵,既点明了关系,又绕开了敏感,话说得滴水不漏,市侩得恰到好处。
此后,陈国强在工作分配和先进评选中自然被重点考虑。
1982年县级临时工转正考核启动,他因农村户籍被卡,好在分管文教的副县长了解到他的技术专长和突出业绩,提议放宽技术岗的户籍限制,他才得以补录并顺利通过政审。
1983年整党全面铺开,人事纪律抓得极严。张景明深知瓜田李下之嫌,对陈国强的转正刻意避嫌,从不发表倾向性意见。在组织部专题会议上,他明确表态:“人事问题必须严格按政策、按程序办,以考核和考察结果为依据,不搞特殊照顾,不因人设岗,要经得起上级监督和历史检验。”
乡里虽有几句“近水楼台”的闲话,但因张景明主动避嫌,加上陈国强自身材料过硬、流程公开透明,最终也无人能说出二话。
1984年整党结束,县人事局将电影放映、基层宣传纳入特殊技术岗,陈国强凭地区先进称号、七年工龄和全县前三的考核成绩顺利录用。
公示期间的质疑,也被档案和政策依据一一平息。这一年,他转为公社文化站集体所有制干事;1985年又通过文化补习考核,转为全民公办编制,彻底解决了“农转非”问题。
全程中,张景明没有为女婿说过一句关照的话。
转正后,陈国强轻声问:“爹,我没给你添麻烦吧?”
张景明淡淡道:“路是你自己走的,我没帮你,也不需要我帮。”
但陈国强心里清楚,真正帮他的,是那些懂规矩、讲分寸、愿意在规则内把事情做到位的人,更离不开老丈人在背后的无形支撑。
相比之下,张大妮的民办教师转公办之路顺遂得多。
1980年中央提出分批转正合格民办教师,苏北1982年启动转正考试。她凭着大学学历、过硬的文化功底和优秀的教学设计,加之张景明的隐性人脉,第一批便顺利转正,享受与同期大学毕业生同等的公办教师待遇。
此后,陈国强在体制内稳步晋升,张大妮深耕教育岗位,小两口各有成就,一家人日子越过越红火。
张景明后来调任市里,先任市文教局局长,在实权岗位上干了几年后,最终以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职级退休,为自己的从政生涯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陈国强踩着80年代干部“知识化、专业化”的政策东风,靠函授拿下了国家认可的大学文凭,补齐了学历短板,再加上多年基层历练的实绩与踏实肯干的口碑,最终一步步走到了县文教局局长的位置。
从农村的一个种地娃,初中生,成长为县级主管部门领导,他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写,成为那个时代依靠个人奋斗与人脉关系交织前行、最终改写命运的真实写照。
而陈国强这一路的逆袭,也离不开他骨子里的仁心与善良。
当年救下欲寻短见的张大妮,或许是出于本能的善念,或许也藏着他对她的倾慕。他的淳朴、踏实、肯吃苦、求上进,在那个时代格外难得,也在无形中为他铺了路。
再加上他烈士家属身份的加持,以及老丈人张景明的人脉与指点,多重因素交织在一起,才让他在那个时代走出了一条旁人难以想象的人生道路。
而远在南京的江苏省第一监狱,陈小芳心里始终揣着在外孤苦伶仃的儿子陈天明。为了能早日出去见他,她拼命改造,脏活累活抢着干,思想汇报写了一份又一份。她的刑期也因此一减再减,最终从无期减到了十年。谁也没想到,命运的转机竟藏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狱里。
这个监狱里关押着来自全省各地的女刑犯。同监室有位苏南来的姚大姐,因经济问题入狱。她见陈小芳年轻俊美,却总是眉眼低垂、郁郁寡欢,便格外留意。她常给陈小芳递个热窝头,或在放风时陪她说几句心里话。次数多了,陈小芳也渐渐放下了防备,慢慢打开了心房。
某个下午,两人又闲聊起来。在姚大姐的耐心开导下,陈小芳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的遭遇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从原生家庭突遭变故,到被后爹摧残,再到手刃两个色魔,直至身陷囹圄、与儿女骨肉分离。同是女人,姚大姐听得红了眼眶,只觉得心疼得厉害,往后便对她更加上心。
转机出现在一次家属会见日。姚大姐的弟弟姚大成来探监,隔着玻璃,一眼便注意到了跟在姐姐身后帮忙整理东西的陈小芳。那时的陈小芳二十七八岁,褪去了青涩,眉眼间添了几分沉静与柔和,模样依旧十分好看。
姚大成当时三十四五岁,开着一家小厂子,家境一般,长相也普通。早年妻子嫌他条件不好,跟着别人南下做生意跑了,他便一直单着。他私下问起陈小芳的情况,姚大姐便把她的遭遇和盘托出,末了又补了一句:“这姑娘命苦,不过两年就刑满了。人勤快,手也巧。”她说这话时,看弟弟的眼神有几分意味深长,显然是有意撮合。
姚大成听后沉默了很久,心里却起了波澜。
过后,姚大姐把弟弟的心思告诉了陈小芳。陈小芳听后心里乱得厉害。她想起杨集的那些是是非非,想起回去后可能面对的指指点点,只觉得前路茫茫。与其再掉进过去的泥沼,不如抓住眼前这一线可能的生机。思忖再三,她终是点了点头,答应了这桩隔着铁窗定下的姻缘。
两年的刑期,在日夜的期盼中终于走到了尽头。
初春的一天,陈小芳走出监狱大门,刺眼的阳光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
她没有半分迟疑,坐上了姚大成开来的北京吉普,直奔杨集而去。
车越靠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庄,她的心便越发乱了。
她马上就要跟着去南方了,十岁的天明肯定是要带在身边的,可二丫头怎么办?
去年下半年,陈国强替他娘去探监时,特意跟她提过二丫头的情况——这孩子前年就初中毕业了,国强和大妮都劝她复读一年,可二丫头心里惦记着家里缺人手,硬是不肯再进校园,早早地扛起了活计,替三奶奶和亲娘分担重担。
想到二丫头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陈小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拽着,又酸又疼。
这次能把二丫头一起带去南方吗?她自己对南方的日子都一知半解,对姚大成更是没十足的底。
二丫头如今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到了陌生的地方,寄人篱下,她能放心女孩子在姚家过日子吗?
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七上八下,像揣了只蹦跳的小兔子。
更让她犯难的是,和二丫头相认的那张嘴,怎么也张不开。
要不,这次先把天明带过去?让孩子先去看看那边的生活,探探路,等她摸清楚情况、心里有了底,再做后续的打算也不迟。
她坐在车里一路翻来覆去地盘算,心里搅成了一团乱麻,最终还是咬咬牙拿定了主意,随口就跟姚大成说了自己的打算。
姚大成听了,大概也猜到了她的顾虑,只是他对这个家、对二丫头的情况都不熟,不好随便发表意见,便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车子很快就到了杨集那个既让她期盼、又让她伤心的家。
院门口,十岁的陈天明长到了齐腰高,看着驶来的小轿车,怯生生地往后缩了缩。
陈小芳推开车门,一眼就看到了院内的三奶奶、自己的娘,还有两个差不多高的孩子,积压了多年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再也忍不住。
小芳娘忙把陈天明往前推了推,声音哽咽着对她说:“小芳,这是天明。”
陈小芳立马冲上前抱住天明,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陌生,却又隐隐带着一丝依赖——这是血脉相连的羁绊,纵然多年未见,也断不了。这眼神让陈小芳的心揪得生疼。
小芳娘又忙把姚大成让进屋里,陈小芳定了定神,向三奶奶和母亲说明了来意,又把姚大成向家人一一作了介绍。
听说陈小芳要把陈天明带走,三奶奶急得嘴唇轻轻一动,刚想开口,却见姚大成站起身走出屋子,从车里搬进来一大包大大小小的礼品。饼干、糖果、布料堆了满满一桌子,屋里顿时被喜气填得满满当当。三奶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陈小芳的胳膊始终紧紧搂着陈天明,像是一松手孩子就会从她怀里跑掉似的,眼里全是压抑不住的心疼。
小芳娘则搂着身边另一个孩子——那是她后来生的儿子,陈小芳看着,心里清楚,这也是她的亲弟弟了。
三奶奶的目光则一直没离开过天明,眼神里满是慈爱与怜惜。
聊着聊着,小芳娘就红了眼眶,感慨道:“这些年多亏了乡亲们帮衬,特别是国强和九明两家,没少伸手搭救。家里没个男劳力,日子本难以为继,全靠他们时不时来帮着耕地、修房,孩子们也才没受太大的罪。”
听到“国强”和“九明”这两个名字,陈小芳的眼泪唰地又淌了下来。
同样是两个字,一个让她深深眷恋、满心敬仰,是绝境里拉过她一把的光;另一个却让她爱恨交加,是背叛了她,毁了她半辈子的劫。泪水混着复杂的滋味,顺着脸颊往下淌,擦都擦不及。
没过一会儿,屋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低着头,双手紧紧捏着衣角,怯生生地挪进屋里。她一抬眼,撞见抱着陈天明的陈小芳,脸颊腾地红透了,像熟透的水蜜桃,张了张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姐……姐姐。”
陈小芳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那一瞬间,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地扎进眼底,酸得她眼眶直抽。眼前这孩子,眉眼间分明是她的影子,连这怯生生的性子,都和她当年一模一样——是她在苦日子里咬着牙生下来的亲骨肉啊!眼泪再次唰地涌了出来。
可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死死卡住,怎么也喊不出那句在心里念了千百遍的“二丫头”。她怕、她慌、她不敢。这么多年,她日思夜想都是这俩孩子,可真见了面,却无从开口。
她赶紧用袖子抹掉眼泪,强压着心口翻涌的酸劲,仰着嗓子应了一声:“哎!二丫头,回来啦!”
二丫头听见她应了,眼泪也唰地往下掉,一头扑进她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姐姐,我……我好想你。”
陈小芳被这一抱,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她直吸冷气。她的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最后终于轻轻落在二丫头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淌。
就在这时,怀里的陈天明抬起头,眨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看二丫头,又看看陈小芳,小眉头皱着,像在琢磨什么。他忽然怔了怔,从陈小芳怀里滑下来,跑到二丫头面前,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姑姑,我马上就要跟娘去南方了,你以后可见不到我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小镇红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