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袂的目光淡淡扫过涂山敖手中高举的竹简,眸中无波无澜,缓缓开口:
“废储诏书?”
她抬步微移,玄底朱纹的深衣随步履轻扬,威仪自生:
“国之储君,乃宗族血脉所系、邦国安定之本。”
“废黜储君,非君父一人可专断,需循三重礼法,缺一不可。”
“其一,储君需有动摇宗族之重罪,需有实证可稽。”
“大哥是祭祀失仪、渎乱祭品?还是是丢失疆土、丧权辱国?亦或是残害宗亲、悖逆人伦?”
“若是大哥没有犯下动摇宗族的重罪,仅凭‘懦弱失德’四字虚言,何以服众,何以告慰先祖。”
“其二,需召开宗族长老会议,集五服之内叔伯、宗老共议,储君到场自辩,重臣列席,各陈所见。”
“最终,需得与会多数长老首肯,方可成行。”
“敢问二哥,此番‘废储’,可曾召开长老会议?大哥可曾到场?诸位叔伯宗老,可曾齐聚一堂,共议此事?”
“其三,废储之际亦当同时确立新储,授玉圭、告宗庙,方为承统。”
“新储人选,依礼法次序,或为嫡次子,或为庶长子,或由宗族共推贤能子弟过继立嗣。”
“敢问二哥,你这‘册立为储’之事,可曾经过宗族公议推举?可曾行告庙授信之礼?”
她目光扫过观礼台的宗老席位:“今二哥所言废储,既未公示大哥涂山恪之实证重罪,亦未召开长老会议共议,更未行立新储之认祖授信仪式。”
“仅凭一卷无名竹简,便欲僭越主祭、妄称储君,此乃违背祖制、紊乱宗法之举,如何能名正言顺?”
在这个宗族法制的时代,可想要废掉储君,可不是国君自己下一道所谓的诏书就可以的。
方国权力本质是“宗族集体权力的延伸”,国君的决策需依附宗族共识。
废除储君作为动摇宗族根基的大事,需要严格遵循“宗族共治”逻辑。
方国的储君并非单纯“国君指定的继承人”,而是宗族的“宗子”,也就是“宗族嫡长子”。
宗子是宗族血脉正统的象征,其身份不仅由国君决定,更由“宗族礼法”和“长老认可”赋予。
嫡长子继承制的核心是“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除非像李枕这样的孤家寡人,没有什么宗族长老,他李氏的长辈就他跟妲己两个。
他才可以不用举行什么宗族长老会议,来废立继承人。
不过像他这种情况,也得召集手底下的核心重臣商议,需要得到核心重臣的支持。
因为废立继承人本质还关乎到“权力重新分配”,新继承人的上台会影响很多人的利益。
涂山敖脸色微沉,还未开口,一位支持他的宗老便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五宗女此言,未免过于拘泥旧制!”
“储君涂山恪,近年行止确有亏欠!”
“去岁春耕,其游宴于城郊,命随从驱散正在耕作的农人,强占良田为射弋之场,践踏青苗,农人泣告无门,此非失德乎?”
“夏月,为一珍奇翠羽,强索市贾之宝,价不予足,商贾含恨,坏了‘市易以诚’的规矩!”
“更有甚者,其于宫室之内,奢靡无度,常聚倡优,作长夜之饮,挥霍无算,以致府库虚耗,诸般用度,常需加赋于民。”
“此等行径,虽未行大逆,然骄奢淫逸,已失宗子应有之节俭仁厚,令国中颇有怨言。”
“君上为宗庙长远计,渐生易储之念,亦是情理之中!”
话音刚落,另一名须发皆白的宗老从观礼台起身,附和道:“五宗女只知守礼,不知权变!”
“储君涂山恪,终日沉湎酒色,前月强夺盐工之女,致其投井。”
“更屡次擅调盐车供其私用,靡费公利。”
“此等行径,虽未至‘弑亲叛国’之极,然德行有亏,民心已失,何以承宗庙之重。”
史官季韦起身附和:“《夏训》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储君乃一国之望,当为德行之范。”
“涂山恪身为嫡长,不思勤勉克己,反纵欲享乐,盘剥小民,奢靡僭越,岂堪为未来国君。”
“君上卧病,心忧社稷,见储君难孚众望,故有易储之决断。”
“至于长老会议……君上病体沉重,难以周全,然确已垂询过几位核心宗老,得其体谅。”
“此乃权宜之计,待大局稍安,自会循礼补议!”
“荒谬!”另一名身着锦袍的宗老当即反驳,声如洪钟。
“诸公所言,不过‘骄奢’‘好色’‘挥霍’之属,此诚为过,然皆属私德之瑕,非宗法之罪。”
“宗子者,非以才德取,而以血脉承统、嫡长继序为本。”
“若因储君偶有宴饮失仪、用度稍奢,便可废之,则今后凡有宗子稍涉微过,皆可被构陷夺位——宗法崩,则血脉乱,血脉乱,则社稷危!”
“尔等之言,不过是私相訾(zi)议,罗织小过,欲以‘德’为名,行篡夺之实!”
话音未落,水正辛璋也站起身来,望向史官季韦,出言反驳:“季韦,你既为史官,当知记事贵在直笔。”
“今若因储君‘奢靡’‘好色’而废之,则后世史书当书:‘涂山氏以私欲废嫡,以权谋乱统。’”
“昔周文王教子,伯邑考仁而武王贤,然文王仍立伯邑考为宗子,直至其殁,方传位于武王。”
“非不贤武王,乃重嫡长之序也!”
“今宗子虽庸,却未犯大逆,涂山敖虽勤,终为庶次。”
“若以‘贤’易‘嫡’,则天下宗子皆危,诸侯必生觊觎之心。”
“此非安邦之道,实为召乱之端!”
又一名支持涂山袂的宗老站起身来,冷笑一声:“无实证、无共议、无立储,便是悖逆先祖!”
“君上虽为方伯,亦不可独断专行,宗族权力乃集体所系,非一人之私器!”
“今日纵容此举,他日宗族必生祸乱,淮泗盐业之利亦将分崩离析!”
两派宗老、重臣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广场上的气氛愈发紧张。
涂山敖脸色铁青,眼中厉色一闪,干脆不再纠缠于礼法细节,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转厉:
“够了!”
他双目圆睁,扫视全场:“宗法礼制,不过是维系秩序的工具!”
“今日我受君父遗命,执掌大局,登祭台主祭,便是储君之实!”
“礼法?长老会议?”
“呵呵,如今君父病重,国事纷纭,外有强邻环伺,内有蠢蠢欲动之辈!”
“岂是空谈礼法、坐而论道之时。”
“至于你们要的宗族会议、废立流程——”
涂山敖冷笑一声:“待祭典结束,我自会‘补’给你们一个!”
说罢,他猛地提高声音,喝道:“涂厉!”
“末将在!”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从祭台侧方走出,拱手抱拳,等候指令。
涂山敖一指涂山袂,命令道:“五宗女身体不适,在此胡言乱语,扰乱了祭典。”
“将她‘请’下去,好生‘休息’,莫要再惊扰了先祖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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