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接过那几本册子。
入手的感觉很粗糙，是最低劣的麻纸，用麻线草草装订。
可封面上那几个用木炭写下的标题，却像几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我们为何受苦？》
《土地的故事》
《士兵的荣耀》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之乎者也。
直白，尖锐，像一把刀子，要剖开这个血淋淋的世界。
赵云的心跳陡然加速，他对着李峥和陈默郑重一拱手，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
“云，先行告退。”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驿站为他安排的简陋客房。
“吱呀”一声，房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屋内，一灯如豆，光线昏黄。
赵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本，《我们为何受苦？》。
没有序言，没有客套。
开篇第一行字，就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兄弟们，乡亲们，我们终日劳作，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是因为我们懒！”
“不是因为老天爷不长眼！”
“而是因为，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养出来的牛羊，织出来的布匹，都被那些不劳动的人，用我们看不懂的法子，抢走了！”
轰！！！
赵云的大脑，一片空白！
抢走了？
这个字眼是如此粗鄙，却又如此精准！
他握着册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贪婪地，一字一句地往下读。
册子里没有深奥的道理，只讲了一个又一个他身边随处可见的故事。
“……张三租了李四的地，讲好收成对半分。可交租时，李四拿出个大斗，收走了七成粮食。张三去找他理论，李四说，‘我的斗就是规矩！’张三没了活路，只能借高利贷，最后连妻女都卖了……”
“……王五的爹病了，他去药铺抓药，一剂药要了他半年的收成。他问掌柜为何这么贵，掌柜说，‘药材就是这个价！’可王五知道，那几根草药，山里遍地都是……”
赵云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些故事，他见过，他听过，他甚至亲手管过！
可他过去只觉得，这是李四和药铺掌柜心太黑，是坏人太多。
但册子的最后，却用一行血红的炭笔字，给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答案。
“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是一个阶级。我们，是另一个阶级。”
“他们是剥削我们的地主阶级，我们，是受他们剥削的农民阶级！”
“我们的苦，来自于这种剥削！只要剥削还在，我们的苦，就永远不会停！”
阶级！
剥削！
这两个陌生的词汇，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赵云的灵魂深处！
他感觉自己过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认知，正在一寸寸地崩塌，碎裂！
他扔下第一本册子，又急不可耐地抓起了第二本，《土地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山川河流，土地森林，都是大家的。大家一起打猎，一起耕种，一起分享。”
“后来，有的人强壮，占了最好的地，说这是他家的。别人不服，他就用拳头打服。”
“再后来，他们的子孙，不用拳头了，他们学会了用‘规矩’。他们制定了法律，说土地私有，神圣不可侵犯。他们发明了地契，说白纸黑字，谁也赖不掉。”
“于是，土地，就从大家的东西，变成了少数人的东西。”
“我们这些没有土地的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给他们当牛做马，任由他们剥削。”
“兄弟们，这不公平！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把土地，从少数人手里，重新夺回来！让它再次成为所有人的！”
赵云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想起了李峥烧掉的那些地契，想起了安平根据地分的田。
原来……原来那不是简单的劫富济贫！
那是在纠正一桩从根子上就犯下的，天大的错误！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快要冒烟，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粗糙的麻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最后，他拿起了那本《士兵的荣耀》。
“士兵，是拿刀枪的人。刀枪，可以用来保护家人，也可以用来欺压乡邻。”
“当你穿上盔甲，你为谁而战？”
“为将军的功名富贵？为朝廷的万里江山？”
“不！”
“那样的兵，是权贵的看门狗！是压迫自己兄弟的帮凶！”
“我们赤曦军的士兵，要记住！”
“我们的枪，只为守护我们身后的父老乡亲！”
“我们的刀，只为砍断绑在穷苦人身上的锁链！”
“我们的荣耀，不在于封侯拜将，而在于当天下再无压迫，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这个新世界，是我用命换来的！”
“为人民服务！”
“这，才是士兵的，最高荣耀！”
“哐当！”
赵云手中的册子，终于拿捏不住，掉落在地。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席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窗外，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夜，过去了。
赵云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眸子的最深处，却燃烧着一团前所未有，亮得吓人的火焰！
匹夫之勇……
制度之勇……
天下万民……
人民万岁！
李峥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在这一刻，都被这几本小册子，串成了一条清晰无比，闪耀着真理光芒的线！
他懂了。
他彻底懂了！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苦苦寻觅半生，却始终求而不得的，那条真正的大道！
赵云猛地从地上站起，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滚烫的豪情！
他大步流星地拉开房门，刺目的晨光涌了进来。
他没有片刻停留，径直走向李峥的房间。
他看到李峥早已起身，正在院中打着一套他从未见过的拳法。
赵云站在院中，看着那个身影，心中再无半分迷茫。
等李峥收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过身来。
赵云上前一步，对着李峥，深深一揖。
“主公。”
他的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澈。
“云，彻夜未眠，已尽览书中真意。”
“只是，云尚有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一个疑问，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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