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曦城中心议事场，规模被扩大到了极致，足以容纳上万人的会场座无虚席，连过道和四周的回廊都挤满了来自各方的代表、观察员和获准旁听的民众。空气凝重而灼热，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三个试点区运行已近一月，无论结果如何，都积累了足够的数据和案例。今日，便是对这场史无前例的社会实验进行阶段性总结，并决定未来道路的关键之日。
高台之上，云昭、凌清瑶居中而坐，赤燎、青萝等核心议员分列两旁。台下，泾渭分明。左侧是坚决的支持派，右侧是顽固的旧派与保守势力，中间则是数量庞大、摇摆不定的中间派与观望者。
率先发难的，依旧是旧派势力的领军人物，前太傅周世藩。他经过上次挫折，似乎调整了策略，不再高谈空洞的“天地至理”，而是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试点运行中暴露出的、看似“确凿”的问题。
他站起身，手中拿着一叠厚厚的羊皮纸（记录着试点区的各种“混乱”报告），声音洪亮，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意味：
“诸位！试点运行一月，结果如何？”他猛地将手中的报告扬起，“效率低下，混乱频发！”
他逐条列举，唾沫横飞：
“清河镇，贡献积分核算缓慢，常因‘任务难度评定’、‘完成质量争议’扯皮数日，开荒进度远逊于预期！农夫因积分纠纷怠工，甚至有因为争夺‘轻松任务’而斗殴者！此为一乱！”
“百族坳，种族矛盾非但未解，反因资源分配、理事会席位之争愈演愈烈！熊人族与矮人族为一条矿脉归属几乎酿成群殴！轮值理事会上，各族代表争吵不休，议而不决，大事拖延！此为二乱！”
“砺石谷，更是笑话！资源贫瘠，产出寥寥，却消耗同盟大量启动支援！谷内居民依赖救济，所谓‘激发潜力’纯属空谈！有人甚至提议放弃开垦，坐等同盟接济！此为三乱！”
他的话语极具煽动性，将试点区运行初期的混乱、磨合期的阵痛，无限放大为整个制度的“失败”证据。许多原本就对“新花样”持怀疑态度的保守派代表纷纷点头附和，一些中间派也露出了忧虑的神色。
“敢问守护者大人，执政官大人！”周世藩转向高台，言辞激烈，“这就是你们所倡导的‘新秩序’？这就是所谓的‘各司其职，和谐共生’？分明是效率倒退，内耗加剧，徒耗资源，空谈误国！若将此制度推广至全同盟，我初曦城危矣！万族生灵危矣！”
支持派代表们怒目而视，想要反驳，却被凌清瑶一个眼神制止。她知道，空洞的反驳无效，需要更坚实的东西。
就在这时，云昭缓缓抬起了手。
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他没有立刻反驳周世藩，而是看向台下负责数据统计与分析的“法则观测所”及民政司的几位官员，微微颔首。
一名身着朴素学者袍服的中年女子——观测所的首席数据分析师墨兰——站起身，走到了会场中央特设的、用于展示数据图影的巨大水晶幕前。她面容沉静，眼神锐利，手中没有厚厚的报告，只有一枚小巧的水晶。
“周太傅所言，乃试点运行中暴露之现象。”墨兰的声音清晰平稳，不带感情色彩，“然，现象背后，需数据佐证，需对比分析。”
她激活水晶，一道道光影投射在水晶幕上，形成清晰的图表与数字。
“首先，关于‘效率低下’。”墨兰指向一组对比柱状图，“对比试点区启动前一月，与启动后一月数据。”
“清河镇：同期粮食自发储备量，提升37%；居民自发组织的、超出同盟任务范围的小型水利修缮项目，新增5项；居民间因琐事纠纷报请仲裁的数量，下降18%。”
“百族坳：各族间因资源归属不清引发的冲突事件（经核实非人为挑拨），下降42%；不同种族居民自发组成临时合作小组共同完成任务的案例，新增23起；对同盟及理事会解决争端‘基本满意’及以上的居民比例（抽样调查），从最初的不足三成，提升至六成五。”
“砺石谷：居民主动上报的、可用于改善环境或具有潜在价值的本地特殊动植物、矿物信息，新增17条；在同盟有限支持下，居民自行尝试的、针对贫瘠土壤的小规模改良试验田，开辟3处；申请加入同盟组织的、前往其他区域学习技艺的‘交流生’名额，超额度300%。”
一连串具体、对比鲜明的数据，如同无声的惊雷，炸响在会场中。这些数据，远比周世藩列举的“斗殴”、“争吵”、“依赖救济”等孤立现象，更能说明试点带来的深层、积极的变化！
墨兰继续切换图表：
“其次，关于‘混乱频发’。试点区启动后一月内，记录在案的恶性治安事件（盗窃、抢劫、重伤等）总数，三个试点区合计下降25%。新生儿夭折率（因医疗条件有限，此数据敏感），清河镇下降11%，百族坳下降8%。居民日均劳作时间（自愿部分占比），普遍提升。”
她最后总结，目光扫过周世藩和所有听众：“数据显示，试点区运行初期确有波折与混乱，此为新事物诞生之常态。但整体趋势指向犯罪减少、合作增加、生产积极性提升、民生初步改善。所谓‘效率倒退、内耗加剧’，与数据不符。”
周世藩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想要找出数据漏洞，却一时语塞。这些数据来自多个部门交叉统计，公开透明，难以质疑。
然而，数据的冲击力，远不如接下来登场之人的话语那般直击灵魂。
就在数据展示完毕，会场陷入一种被事实震撼的沉默时，一个身影，从支持派的后排，缓缓站了起来。
那是一名瘦小、黝黑、手上布满老茧和冻疮的中年汉子，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他是来自清河镇的一名普通农夫，名叫石根，是经过层层推选，作为基层代表前来旁听并有机会发言的少数几人之一。
他显然从未在如此庄重、如此多大人物的场合说过话，紧张得手脚都在发抖，甚至不敢抬头看高台。但在旁边同伴的鼓励下，他深吸了几口气，用粗糙沙哑、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口了：
“各……各位大人……我……我是清河镇的石根……我……我不会讲大道理……我就说说……说说我们这些……泥腿子……以前……和现在……”
他的声音起初很低，但随着诉说，渐渐放开，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悲愤与酸楚：
“以前……在老家……给……给地主老爷种地……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年到头，交了租子，剩下的……连娃娃都喂不饱……病了，只能硬抗，抗不过去……就……就像我娘……和我大娃那样……没了……”
他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把脸，声音哽咽：
“后来……世道乱了……怪物……打仗……逃荒……路上……我媳妇……为了省一口吃的给小的……饿死了……小女儿……病死了……”
会场内，一片死寂。只有石根那带着哭腔的、朴素的诉说在回荡。许多来自底层的代表，无论种族，都红了眼眶，勾起了同样惨痛的记忆。
“来到初曦城……到了清河镇……一开始……也怕……怕又是换汤不换药……”石根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却也有了一丝光，“可是……他们说……干活有‘积分’……积分能换粮、换东西……自己的娃……能去识字……病了……有……有药铺的大夫给看……虽然也要积分……但……但有盼头！”
他挺了挺佝偻的脊背，声音大了一些：
“我知道……镇上……有吵嘴的……有想偷懒占便宜的……理事会的老爷们……有时候也争得面红耳赤……可是……可是至少……我们说话……有人听了！我们的力气……换来的东西……是自己的！我们的娃……能认字了！我……我石根……活了四十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人！”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血泪，也带着新生的希望。
话音落下，他深深地、几乎将腰弯到地上的鞠了一躬，然后默默地坐了回去，将头埋在了臂弯里，肩膀微微抽动。
整个会场，落针可闻。
无数道目光，或同情，或震撼，或深思，或羞愧，聚焦在那个卑微而坚韧的身影上。
周世藩列举的“混乱”，在石根所代表的、千千万万底层生灵那朝不保夕、命如草芥的“旧日苦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微不足道！
数据的冰冷理性，与凡人代表的声泪控诉，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对新旧秩序最直观、最震撼的对比。
旧派的最后反扑，在事实与人心面前，彻底溃败。
辩论的高潮，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充满情感冲击力的方式，画上了句号。支持派的理念，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来自最广泛基层的、坚实的民意基石。而云昭所倡导的“保障底线，释放潜力”，也在石根的身上，看到了最真切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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