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曦议会的穹顶之下,水晶灯的光芒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如同雕塑。
表决即将开始。
空气厚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代表们坐在环形的阶梯座位上,各族服饰与肤色在灯下交织成斑斓的画卷。有人正襟危坐,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低头摩挲着手中的表决石——那是一枚小小的透明晶石,注入灵力后会根据投票意愿发出不同颜色的光。
阿木站在发言台上,他的位置比其他发言台略低一阶——这是旧时代留下的细微不平等,此刻却格外刺眼。他能感觉到背后射来的目光:有期待的,有审视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坐在前排右侧的旧贵族代表,那个满头银发、面容刻薄的老人正与邻座低声嗤笑:“基础生存保障?哈,让那些只会吃饭睡觉的废物躺平啃食我们辛劳的成果?做梦。”
声音不大,但足够传到阿木耳中。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三日前,最后一轮辩论
“资源是有限的!”兽人族代表拍案而起,他壮硕的身躯几乎将特制的座椅撑裂,“凭什么要我们兽人省下口粮,去养活那些连狩猎都不会的凡人?”
阿木记得自己当时站了起来——他的身高只到对方的胸口,但他仰着头,一字一句:“因为三年前饥荒时,是凡人农艺师培育的抗旱种子,救活了你们草原部落一半的牲畜。”
兽人代表噎住了。
精灵族的代表接着发难,声音优雅却冰冷:“我们精灵寿命悠长,百年积累的财富,难道要平白分给朝生暮死的短命种?这不公平。”
阿木转向她:“初曦城建成第一年,魔网核心暴走,是七位凡人工匠冒死潜入辐射区,用凡人之躯堵住了三个泄露口。他们全部没能活过那个冬天。请问,他们的百年在哪里?”
他顿了顿,声音开始颤抖:“他们连三十岁都没活到。”
精灵代表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最难反驳的是经济逻辑。一位侏儒族会计师,推着眼镜用冷静到残酷的数据发问:“设生存保障线,每年需要消耗同盟预估年产的百分之三点七。这些资源如果投入生产,能创造至少百分之五的增长。从效率角度看,这是净损失。请问凡人代表,如何解释这种‘浪费’?”
阿木答不上来。
他不懂那些复杂的算法,不懂边际效益和机会成本。他只知道,在他的家乡,在那些被贵族遗忘的角落里,孩子们饿得吃土,老人们冻死在破屋中,仅仅因为他们“没有价值”。
那晚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凌清瑶派人送来的厚厚一摞数据册,看到眼睛发红。数字在眼前跳动,但他脑海闪过的,是妹妹死前瘦骨嶙峋的手,是母亲咽气时空洞的眼神。
“阿木大人,”侍从在门外轻声提醒,“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最终表决了。”
他猛地站起身。
此刻,表决前最后一刻钟
云昭坐在主席位,沉默得像一座山。他没有看阿木,但阿木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支持——那是他允许这场辩论发生的态度,是他将最终裁决权交给“多数”的坚持。
凌清瑶坐在云昭身侧,手中握着议事槌。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在阿木脸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敖洄坐在龙族席位上,抱臂闭目,仿佛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但阿木注意到,敖洄的手放在表决石上,拇指正有节奏地轻叩着。
“请各位代表就《基础生存保障法》第一章至第三章进行最终表决。”凌清瑶的声音清澈地回荡在大厅中,“本法案核心条款:同盟将为所有登记在册的居民,无论种族、年龄、能力,提供维持基本生存所需的食物、饮水、居所及基础医疗。资金来源为同盟财政及各族按比例贡献。现在,注入灵力。”
阿木拿起了自己的表决石。
晶石冰凉。他闭上眼睛,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那是凌清瑶亲自教他的,凡人体内也有微弱的能量循环,足以驱动最基础的法器。
代表们陆续举起了手。
穹顶的魔法阵开始运转,一道道光芒从表决石中射出,在空中交织、汇聚,最终在议事厅中央形成两片光晕:左边是代表“赞成”的蓝色光海,右边是代表“反对”的赤红光团。
蓝色在增长。
赤红也在增长。
阿木的心跳如擂鼓。他死死盯着那两片光——蓝色似乎更多一些,但差距微弱得让人窒息。
几个关键席位的选择将决定一切。
矮人族代表举起了手,蓝色。
阿木松了口气——矮人重信诺,之前谈判时他们曾口头支持。
海族代表迟疑片刻,举起了手——赤红。
阿木心中一沉。海族生活在资源丰富的海域,他们不理解陆地资源的紧张。
兽人族代表站了起来,他环视四周,最终重重地将表决石拍在桌上——蓝色光芒亮起。
全场哗然。
阿木震惊地看着那位三天前还激烈反对的兽人首领。对方没有看他,只是盯着云昭的方向,粗声说:“我们兽人,记恩。”
接下来是精灵族。
那位优雅的女代表缓缓起身。她没有立刻投票,而是转向阿木,用精灵语说了句什么,然后切换成通用语:“我的曾祖母曾告诉我一个古老的精灵谚语——‘最强的树,根系最广。’”
她举起了手。
蓝色。
阿木的鼻子突然酸了。
现在,只剩龙族和……旧贵族集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敖洄。龙族虽然只有一席,但这一席的分量,堪比十席。
敖洄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把玩着手中的表决石。晶石在他指尖翻转,折射出迷离的光。
“龙族,”他开口,声音低沉,“天生强大,寿元漫长,俯瞰众生。”
旧贵族们露出了笑意——这是他们期待的立场。
但敖洄继续说了下去:“正因如此,我们见过太多文明的兴衰。那些只靠强者掠夺弱者存续的文明,最终都成了历史的尘埃。”他看向云昭,“守护者说过,封闭的强大会衰败。”
他将表决石轻轻一抛。
晶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回掌心。
蓝色光芒,璀璨夺目。
旧贵族们的笑容僵在脸上。
“不可能……”银发老人喃喃道。
现在,票数差距已经拉开。但旧贵族集团仍有二十余席,如果他们集体反对,法案仍可能以微弱劣势被否决。
凌清瑶再次开口:“请剩余代表在十息内完成表决。”
倒数开始。
银发老人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诸位!这是打开地狱之门!今日他们要求食物,明日就会要求权力,后日就会骑到我们头上!想想你们的领地,你们的仆从,你们子孙后代的地位!”
几个摇摆的代表露出了挣扎之色。
阿木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让他们在这个时候退缩。
他冲下了发言台,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到了议事厅中央的光晕之下。他转身,面向那些仍在犹豫的代表,“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不是跪拜,而是双膝及地,额头重重叩在大理石地面上。
“我,阿木,凡人代表,”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以已故父母之名,以饿死的妹妹之名,以千千万万从未被历史记住的凡人之名——”
他又叩了一次,额头磕出了血。
“——不求特权,不求富贵,只求各位大人,给一条活路。”
血顺着鼻梁流下,滴在光洁的地面上。
“凡人不懒!凡人不蠢!我们只是……缺一个机会。”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眼中没有泪水,只有燃烧的火,“给我们一口饭,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我们会用双手,百倍千倍地偿还!”
死寂。
然后,一个坐在角落的小族代表——那是一个来自贫瘠山区、人口不足千人的岩精族长老——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蓝色。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旧贵族集团开始崩溃。几个原本依附他们的中等家族代表,在阿木的目光下,默默举起了蓝光。
银发老人颓然坐倒。
“十息到。”凌清瑶敲下议事槌。
穹顶中央,蓝色的光海彻底淹没了赤红。光芒映照在每个人脸上,将整个议事厅染成一片深蓝的海洋。
“《基础生存保障法》第一至三章,”凌清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以赞成票一百四十七,反对票一百零三,弃权票二十一,正式通过。”
没有欢呼。
全场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历史性的一刻震撼得说不出话。
阿木还跪在那里,怔怔地看着空中那片蓝色光海。血模糊了他的视线,那光芒在他眼中晕染开,像一片温柔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
阿木抬起头,看见云昭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弯着腰,向他伸出了手。
“起来吧,阿木。”云昭说,声音平静,但那双蕴含星空的眼睛深处,有某种东西在闪动,“你做到了。”
阿木握住那只手,借力站了起来。他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
云昭转向全场,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今日,我们共同写下了一行字:在这片天空下,每一个生命,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他顿了顿,看向阿木:“而这行字的第一个笔画,是一个凡人用额头叩出来的。”
掌声,终于响起了。
起初稀落,接着如潮水般蔓延,最终汇成震耳欲聋的雷鸣。连那些投了反对票的代表,也不得不礼节性地鼓掌。
阿木站在光中,站在掌声中,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时他还小,牵着妹妹的手在雪地里走,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妹妹问他:“哥,我们明天会饿死吗?”
他说不会。
但他心里知道,可能会。
今天,他终于可以对着记忆里那个瘦小的身影说:不会了。
至少从今天起,在这个同盟笼罩的地方,不会了。
敖洄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哭什么,小子。这才刚开始。”
阿木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凌清瑶走到他身边,递过一方手帕,低声说:“擦擦血。你还有更多法案要推。”
阿木接过手帕,重重点头。
他望向窗外,初曦城的灯火正一盏盏亮起,像是回应着议事厅里这片蓝色的光海。在那片灯火中,在那些他看不见的屋檐下,无数像他曾经一样的人们,或许正在为明天的生计发愁。
但他们不会知道了,就在今夜,一纸法案已经通过。
明天,会不一样的。
哪怕只是好一点点,也是不一样。
阿木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在心中默念,对着那些尚未知晓的同胞,对着这片辽阔而残酷的世界:
“今日我们受保障,明日我们必以百倍贡献回报此恩。”
誓言已立。
路,才刚刚开始。
深夜,法案通过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
在城南的凡人聚居区,几个识字的老人将公告一字一句念给围拢的民众听。起初是疑惑的寂静,接着有人开始啜泣,然后是压抑的、不敢置信的欢呼。
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喃喃地问:“真的吗?以后……真的不会饿死了吗?”
“真的。”念公告的老人老泪纵横,“法案上写着呢,按了章,有守护者大人作保。”
婴儿在母亲怀中醒来,发出咿呀的声音。
母亲低头亲吻孩子的额头,泪水滴在孩子脸上:“你听到了吗?你能活下去了……你能长大了……”
更远处,在贵族区的宅邸里,银发老人砸碎了书房里最心爱的古董花瓶。
“蠢货!一群蠢货!”他对着空荡的房间低吼,“他们今天要面包,明天就要刀剑!等着瞧……等着瞧……”
而在城主府的最高处,云昭与凌清瑶并肩而立,俯瞰着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在流血时,你为什么不阻止?”凌清瑶轻声问。
云昭沉默良久:“因为那是他必须流的血。有些代价,必须由付出者亲自支付,才能真正沉重,才能真正被看见。”
他转向凌清瑶,眼中倒映着万家灯火:“今天通过的不仅是一部法案,阿木,从此也不再只是一个幸运的凡人少年了。”
“他成了象征。”凌清瑶了然。
“一个活着的、会流血的象征。”云昭望向阿木住处所在的方向,“这很残酷,但这就是历史书写的方式——总需要有人用自己的血肉,为后来者铺平第一个字。”
夜风吹过,带着远方贫民区传来的、压抑了太久终于释放的微弱歌声。
那是凡人的歌谣,调子简单,词句质朴,唱的不过是播种与收获,生老与病死。
但今夜,那歌声里,似乎多了一丝过去从未有过的东西。
希望。
脆弱得如同风中烛火,却倔强地亮着。
《初曦宪章》的第一块基石,就这样,在一个凡人少年叩出的鲜血中,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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