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小院里,天还未亮透,哑女的身影已在晨雾中勾勒得清晰。
她走向冰冷的灶台,伸手去拿那只熟悉的陶碗,准备盛饭。
然而,指尖触到的不是温热的锅沿,而是一片死寂的冰凉。
她愣住了。
灶膛里,只有一堆早已失去温度的灰烬,像一颗死去的心。
火,熄了。
她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片灰烬望穿。
没有去寻火石,没有去拿干柴,更没有俯下身去吹那一口微弱的希望。
她的动作平静得诡异,转身,将昨日锅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残饭,毫不犹豫地倒入庭院那口幽深的水井之中。
扑通一声轻响。
井水深处,那株传说中以饭为食的紫花饭团株,像是被惊醒的精怪,微微一颤。
一朵紫色的花苞悄然绽放,花心之中,竟悠悠然吐出一缕极细、却凝而不散的烟气。
那烟气如同一条有生命的丝线,飘飘摇摇,越过井台,精准无误地落入了冰冷的灶膛。
没有爆裂,没有声响,那堆死灰竟在烟气落下的瞬间,自内而外地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火苗!
哑女对此没有丝毫惊讶,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
她平静地取来新米,淘洗,下锅。
没过多久,一股浓郁的饭香便挣脱了晨雾的束缚,霸道地钻入四邻的鼻息。
一个早起的邻人循着香味探出头,满脸困惑:“阿音,你家灶膛不是熄了吗?这火……是谁帮你点的?”
哑女没有回头,只是伸出纤细的手指,遥遥指向院中那口古井。
水波荡漾,井中倒映着一朵模糊的紫色花影。
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但那邻人却仿佛听见了最清晰的话语。
是啊,她说过——每一个饥饿的人,心里都藏着不灭的火种。
从那一天起,南境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每当谁家的灶火熄灭,人们不再惊慌失措,而是先将一捧米饭投入井中。
直到看见那袅袅花烟飘入灶膛,引燃希望,他们才真正明白,火,从未熄灭过。
千里之外的药风原,暴雨连下了三日三夜。
昔日肥沃的菌田化作一片泽国,积水没过膝盖,更可怕的是,被水浸泡的毒壤开始向上翻涌,散发出致命的瘴气。
北境来的青年面沉如水,率领着幸存的弟子们挖掘沟渠。
他们拼尽全力,在泥水中奋战了一天一夜,沟渠终于挖成,可所有人都绝望了——这片洼地四面环山,根本没有出口!
新挖的沟渠反而成了储水池,让水位涨得更高,毒气也愈发浓烈。
一名弟子面色惨白,颤声道:“师兄,我们……我们去求‘雪心菇’吧,只有它能解百毒!”
青年缓缓摇头,目光穿透雨幕,仿佛看见了那个早已不在的身影。
他的声音沙哑而坚定:“她教给我们的是耕耘,不是逃避。”
当夜,雨势稍歇,青年遣散了众人,独自一人坐在田垄的最高处。
他从泥地里拔起一株被毒水浸透的毒草,面无表情地放入口中,用力嚼碎。
辛辣与剧毒瞬间引爆了他的味蕾,但他毫不在意,将那股毒素用内力强行引向自己心口处一道狰狞的旧疤。
那是她当年为救他留下的。
噗嗤!
旧疤承受不住这股暴虐的毒力,猛然崩裂开来!
殷红的、带着一丝诡异黑气的鲜血,一滴滴渗出,落入脚下湿滑的泥土。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弟子们惊骇地发现,在青年昨夜静坐的地方,那片被他鲜血浸染的土地上,竟生出无数发着青光的菌丝!
那些菌丝如同一张活生生的脉络网,疯狂地向四周蔓延,它们贪婪地吮吸着田里的毒水,竟硬生生将整片泽国的积水,导向了山壁下一口早已干涸千年的古井!
毒水退去,菌田得救。
青年在那口被重新注满的古井边,立起一块新的石碑。
他没有在上面刻下一个字,只是将一把断裂、沾着他血迹的锄柄,深深地压入了碑下的泥土。
他望着那截锄柄,轻声说,像是在对另一个人交代。
“她说过的——伤疤,有时候也能当成引水渠。”
更南边的乱葬岗,大旱已经持续了数月。
专食腐殖质的药田龟裂如蛛网,那些形状酷似人类指骨的“指骨花”,一株株枯萎倒地,仿佛成百上千的骷(骷)髅在无声地控诉。
焚典阁后人的儿子,那个年轻的“守墓人”,冷眼看着囚徒们用刀划破手臂,将鲜血滴入干裂的土地。
没有用,血一落地就干涸了,连一丝湿痕都留不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殷璃留下的教诲。
她要的血,是活的,而不是祭品。
他站出来,制止了这无谓的自残。
他命令所有囚徒,将自己的汗水、泪水,混着一滴指尖的活血,一同滴入一口巨大的陶瓮之中。
封存七日,不许任何人靠近。
第七个夜晚,月黑风高。
那口陶瓮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一道道裂纹从内部蔓延开来。
紧接着,一股混杂着咸、苦、腥三种味道的红色薄雾,从瓮中蒸腾而起,如云似霞,缓缓飘散,最终化作一场细密的血色微雨,均匀地洒落在整片龟裂的药田上。
次日,奇迹发生。
所有枯死的“指骨花”根部,都萌发出了细嫩的新芽。
一名囚徒的妻子,夜里梦见殷璃蹲在田埂上,正捧着一块又干又硬的黑饼大口啃着。
她在梦里问她好吃吗,殷璃笑着,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苦的,才养人。”
女人醒来后,猛烈地咳嗽,竟从喉咙里咳出一块恶臭的黑色肿块,缠绕她数年的沉疴顽疾,不药而愈。
年轻的守墓人将那口裂开的陶瓮彻底焚毁。
在滚烫的灰烬中,一行字迹缓缓显现,又迅速消散。
“她不是要血……是要血,先学会呼吸。”
极北之地,史无前例的寒潮席卷而来。
生命之源的冰湖被彻底封死,断绝了与大地深处地气的交换。
没有地气,万物冻结,连修士的功体都开始僵化。
一群年幼的童子不忍坐以待毙,他们学着古老的传说,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那坚逾钢铁的冰面。
结果,一个接一个地被冻僵在湖边,浑身覆盖白霜,宛如冰雕。
一位年迈的老巫医见状,长叹一声。
他从怀中取出九根早已断裂的骨针,那是他行医一生的信物。
但他没有用针去扎那些冻僵的童子,而是走上冰湖,将九根断针按照奇异的方位,深深钉入冰面,围成一个圆环。
刹那间,周围的寒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涌向那九根断针。
针尖迅速凝结出厚厚的冰霜,霜上竟浮现出如同血脉般跳动的诡秘纹路。
他命令幸存的上百名童子,围坐在针环之外,不许运功抵抗,只需相互拥抱着,沉沉睡去。
三日三夜。
孩子们身体散发的微弱体温,与针环吸聚的极致寒气,在冰面下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交蒸与对冲。
终于,在一声细微的“咔嚓”声中,坚固的冰面裂开了一道道细缝。
温暖的地气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巨龙,从缝隙中喷薄而出,化作肉眼可见的、带着药香的浓雾,笼罩了整个冰湖。
一名原本双腿瘫痪的童子,在雾气中忽然感觉腿上一热,他下意识地动了动,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老巫医抚摸着其中一根仍在嗡鸣的断针,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敬畏。
“她说断脉可以续上……原来不是靠暖,是靠一群人,肯一起冷。”
夏溪潭边,那块刻着“替她站一会儿”的石碑,终究没能抵过山洪,被冲刷到了下游不知所踪,连那根当拐杖的树枝也消失了。
一位路过的旅人感念其事,准备寻一块新石,重刻此碑。
一名在洪水边等待亲人消息的残者拦住了他:“她说活着就是呼吸……那刻碑,就是憋气。她不喜欢。”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些从病患身上收集来的、破旧的衣物碎片,和其他人一起,动手编织成一个简陋的草人,立在了原本石碑所在的位置。
草人立在潭边,遇水膨胀,遇风摇曳。
三日后,上面竟奇迹般地生出了一层细密的苔藓,那苔藓的痕迹,天然形成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你走,就是她在走。”
一个跛足的少年看到了这行字,若有所悟。
从此,他每日背着沉重的木柴,一步一拐地渡过溪流,去帮助对岸无力过河的老弱。
整整七日,风雨无阻。
第七天夜里,他累得倒头就睡,梦里,殷璃笑着蹲在他面前,问他:“累吗?”
少年老实回答:“累,但饭香。”
他猛然惊醒,只觉一夜安眠,精力充沛。
他下意识地站起来,那条跛了十年的腿,竟再无一丝痛感。
他试着跑了几步,身轻如燕,奔行如风!
南境的井台边,哑女看着夜夜自燃的灶火,看着乡邻们脸上不再有对饥饿的恐惧
她从怀中取出殷璃留下的那个小小的药袋,里面只剩下一些紫花饭团株的根茎和种子。
她没有不舍,只是用剪刀将其细细剪碎,然后走到院中最高处,迎着风,将它们尽数撒向空中。
细碎的根茎随着风,飘向遥远的北方。
有的落在了药风原湿润的田埂上,有的钻进了乱葬岗冰冷的石缝里,还有的,飘过了万水千山,落在了极北之地刚刚裂开的冰隙之中。
那一夜,南境、药风原、乱葬岗、极北寒地,四个地方所有被她拯救过的人,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殷璃还是那身粗布衣裳,蹲在一片无垠的荒野上,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碗大口吃饭。
饭粒不断从她漏风的指缝间掉落,她却毫不在意,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笑。
她的嘴唇没有动,却有一个清晰的声音,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
“我不回来了……但你们,还在吃饭。”
梦醒时分,四境同闻鸡鸣。
南境的井边,哑女睁开眼,脸上还带着梦里那抹释然的笑。
灶膛的火烧得正旺,映着她清澈的瞳孔,一片温暖。
然而,当她再次下意识地望向那口赋予了她火种的古井时,瞳孔却猛地一缩。
井水依旧,倒映着黎明的天光。
可在那天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不是紫花饭团株的影子,也不是温暖的火光。
那是一种沉淀了千百年的、彻骨的寒意,比极北的冰湖更冷,比熄灭的灶膛更死寂。
一种跪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掌心却捧着一味滚烫汤药的错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
仿佛这口井,不知何时,已经连接上了另一段不属于她的、被遗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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