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基本住着女孩儿，阿华就算傻了，也不改其本性。
程凤仙的徒弟小仙好意对他笑笑，给他递个水果。
阿华捏紧衣角，局促摇摇头，目光一刻不停在观众席旁搜寻着静之的身影。
小仙说:“她返校开会了，学校突然来的通知，她叫我跟你说一声，晚上乖乖跟着我们师父一起吃饭，不用特意等她。”
阿华很快速瞅她一眼，随即别开视线看着一旁的红色折叠椅，“阿华要数多少数，阿之才会回来？”
小仙愣了愣，现在才下午一点半，到吃饭也要五点钟吧，他就算数到一千，静之姐也回不来的。
跟比较特殊的阿华却是不能这么回答，她酝酿了一下措辞，委婉的说:
“你先数到一百，数完了没回来的话，就重新数，数到老天爷今天喜欢的遍数，她就会回来了。”
阿华哦一声，懵懵的点点头，一屁股坐在那张红色折叠椅上，边看台上粤剧的排练，边小声数数。
“1，2，……”
他不安的眼神不时往身后不远处的大门看去，嘴里越数越快，好像在祈求老天爷快让她回来。
下午四点半。
等得屁股都坐痛的阿华终于从椅子上弹起来。
一个箭步朝从门口走进来的静之冲过去。
静之都没看清他的脸，就被他用力抱进怀里。
也没来得及安抚他，就被他的嘀咕打断了刚要脱口而出的话:
“阿之怎么这次不带我？以前上课都带我的。”
“我都数到第98个一百了，你去好久，阿华有一点伤心了。”
更伤心的是走在静之后头的于占元。
“师弟，我来这么久，你连声招呼都不打？”
阿华枕着她的肩窝，抿了抿唇，“师兄……是你留她这么久的吗？阿华要生气了。”
生气，就知道生气……
于占元心里藏着事儿，压根就对阿华气不起来。
他重重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带着几人来到台下后排坐下。
程凤仙看他状态不太对，也叫停跟她对戏的徒弟，从舞台上跳下来。
“你们两个……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她指指于占元跟静之。
静之一指苦恼抓头发的于占元。
“元哥你说吧，我就是个传话的。”
程凤仙看向于占元，“不用不好意思，咱们几个一起经历了这么多，都是好朋友来的。”
于占元的视线在他们几人身上走了一圈，最后落到牵着静之兀自碎碎念的阿华身上。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说:
“政府下了通告，说京剧学校所在的整条街都要翻新，最迟下个月，成条街的人都要搬走，学校……当然也要拆。”
程凤仙顿了一下，“那……有赔钱吗？”
于占元脸色难看的扯了下嘴角，“我只是学校的管理人，那块地皮，不是我的，没钱赔的。”
静之继续捂住阿华的耳朵，也插嘴说:“政府的人过来同我们也说了，附近街道会施工，可能不时会停水停电兼停网，有几日学校还要配合放假的，我觉得奇怪，问了校长，这才知道消息的。”
程凤仙说:“没地方住的话，要不过来我们这儿挤挤，空房有的。”
于占元没有说话。
最近都没多少人要听他们的京剧了，他的团入不敷出，就算搬过来，也只是拖累程凤仙。
于占元也是个好面子的人，不愿意多说，走过来拉下静之的手，上前一步，用力抱了抱阿华:
“阿华，等我……不……你乖乖的，师兄……先回去了。”
护不好师弟，也护不好师父留下的基业，于占元刚一转身，就红了眼眶。
阿华很是奇怪的停了嘴里念叨的词，定定看着颓然的那个背影，突然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就不信一个人会永远这么衰。”
于占元很是诧异的扭过头，连静之和程凤仙也是半张着嘴看向掐起兰花指的阿华。
于占元压着声音，“师，师弟，你记起来啦？”
阿华兰花指朝他一比，“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只等出帐外且散愁心。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于占元晦涩的垂下眼皮。
看来还是没好，又开始随地大小唱了。
转身又要出去，阿华往前走了两个小碎步，“师兄，什么时候，你再跟阿华唱一场？”
于占元脊梁又往下弯了弯，没回头，闷闷讲道:
“……再看吧。”
于占元走了。
阿华挪回静之身边，有些委屈的拉住她的衬衣袖口，“阿之，师兄不理阿华了。”
静之从鼻子轻轻叹出一口气，捏住他作乱的手指头，“元哥最近心情不好，不是你的问题，别多想啊。”
程凤仙想了又想，没地方去，他们该不会露宿街头吧？
越想越糟，程凤仙拔腿追了出去。
阿华看着不管事，腿脚还是老实的跟了过去了。
刚来到门口，静之一臂挡住他。
牵住他往后台的客房走去，边说:
“元哥也有隐私的，你不要去打扰他。”看到阿华，他压力只会更大吧？
阿华不解，“阿华跟师兄没隐私的，阿华想知道。”
静之一怔，抬手捏了捏他鼓起的脸颊，“你要跟我赌气啊？我姐要追他，你跟过去干什么？”
阿华一顿，眉头扬起来，“追他？”
不知道该怎么跟“纯洁的少年”解释这个，静之指指自己跟他，“就像我们一样，我姐喜欢元哥，想跟他永远在一起……上回，元哥抱我，你不喜欢对不对？”
阿华点了点头，“阿华好气的，他不是师兄的话，阿华一定要打他。”
静之:“那就对了，我们过去打扰的话呢，你师兄也会想打你。”
阿华缩了缩肩膀，摆摆手识相了，“那不去了，阿华跟阿之回家吃饭。”
“唱饿了？下午有上去唱戏吗？”她问。
“没。”阿华老实巴交的说:“阿华数了好久的，嘴巴好酸，数饿了，还想喝水。”
静之:……真是又乖又可怜。
*
经过一宿的秉烛夜谈，消失了一晚上的于占元跟程凤仙终于回来了。
“凤仙说的对，我不应该死守着这个地方。”于占元点着指尖未点燃的烟，表情严肃的看着静之旁边的阿华:
“人生还有几个三十年，我打算跟凤仙去国外发展看看，顺便给师弟找找医生。”
静之:“阿姐！你同他说了？”
程凤仙唉了一声，“这么久了，我不说，他也会知道的。”
阿华左看右看，总觉得听不懂这几个人在说什么。
于占元很是感谢的拍拍静之的手背，“阿华麻烦你那么久，往后交给我就行。”
“你这话什么意思？”静之挥开阿华悄咪咪赶来拆散的手，站了起来，“你打算带他出国，不让我一起去吗？”
于占元有些哑然，“我……我不知道他是暂时这样，还是一辈子这样。
阿之……你还年轻，他会拖累你的，你——”
静之:“停！！”
她的心意，元哥还不清楚吗？
静之一把揽住委屈摸手背的阿华，在他惊讶又欢喜的目光中，拎起他的领口，对准他的眉心亲了一口。
随后跟阿华十指相扣着转身过来，对于占元说:
“你听着，他去哪我去哪。”
阿华欢喜的学舌:“去啊。”
静之:“他要是去加拿大，我也会考虑让教会学校把我调去国外当中文老师。”
阿华又插话:“不，不分开。”
静之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头，“他离开了我，会不安，会焦虑，严重的时候，还会自己到处乱跑，会给你添更多麻烦的。”
听到“离开”两个字眼，阿华不安的扣紧她的手背，“不走，阿之在哪，阿华就在哪。”
他又不是非要拆散一对情侣，于占元深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说什么，就看到静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深蓝色的锦囊。
锦囊扁扁的，好像没装什么东西。
阿华也好奇的往她手心看去，“阿之，这是什么啊？”
静之侧过身子，面对着阿华，很是郑重的挽起他的右手:
“我不晓得你能听明白多少，但是即使你傻咗，我跟你相处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也都很快乐。”
“我知道我很爱哭，我哭的时候你也很担心我，但是我不是担心我自己，我是心疼你……还有些自责……”
说着，她从锦囊里拿出那条从来都不敢戴上的项链，上前一步，抬高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轻轻给他扣上。
随后摁开心形挂件的开关，指着那两张有些泛黄的照片，说:
“他要是癫整世，我就陪他整世。”
“我都追了他这么多年了，我知他也中意我，只不过没混出头来，不肯接受我。”
“只不过我心里装不下别人了，你就当我阿爸说的对喽，我不要脸，死缠着一个颠佬。”
于占元听得热泪盈眶，红着眼圈说早该拆散你们两个。
静之只是笑笑，她要是害怕被一个傻仔拖累，早都走了，何必带着阿华到处奔波。
程凤仙看着静之给阿华带上的项链，又看看阿华乖乖给她妹妹牵住，不吵不闹的模样，叹了口气。
“得啦，都这样了，我妹妹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她有自己的想法。”
“最多，咱们多多帮手，我们剧院最近的粤剧录像，在国外挺火的。”
程凤仙看着好奇翻弄项链的阿华，说:
“就算到了国外，阿之白日都要去学校的，人生地不熟，总不能让阿华再去学校，或者一个人在家，到时候直接让他去我们剧院后台帮手喽？”
于占元:“你唔惊他捣乱？”
“唔会啦。”程凤仙指指静之，“找一张阿之的相片给阿华带着，就说是阿之叫他做事，他最听我阿妹的话。”
“那就都听你的。”于占元宽了心。
只是觉得他们师兄弟很是亏欠了她们姐妹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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