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处长来得很快，周五下午就到了清源。四十出头，戴着眼镜，很斯文，但言谈举止间透着省里机关干部特有的那种审慎和条理。
他没让县里搞什么接待，直接让车开到了开发区，先是看了“未来动力”一期生产车间，又去二期热火朝天的工地转了转，最后在“丰泽”那片刚刚完成清场、等待新生的大片空地前站了很久。
李双林全程陪同，介绍情况，回答问题，不夸大，不回避。韩东问得很细，从土地政策、环保指标到产业链配套、技术工人来源，甚至问到了县里对可能出现的供应链风险有什么预案。
“李县长，不瞒你说，”参观完坐在临时板房里喝茶时，韩东推了推眼镜，语气诚恳，“省里对各地搞新能源汽车产业很关注，但也很谨慎。不少地方一窝蜂上马，圈了地，建了厂，最后要么是同质化低端竞争，要么是核心技术空心化，成了组装车间，抗风险能力很差。你们清源，起步不算最早，但路子走得比较稳，尤其是从营商环境入手，先‘治理土壤’的思路，让人印象深刻。”
李双林给他续上茶：“韩处过奖了。我们也是被逼出来的。基础差，底子薄，再不把环境搞好，更没人愿意来。‘未来动力’能落地并追加投资，最关键还是他们认可了我们打造的公平、透明、可预期的规则体系。”
“规则体系……”韩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正是省里现在大力倡导的。最近省领导在多个场合强调，区域竞争，归根结底是营商环境的竞争，是制度和规则的竞争。你们清源，尤其是你李县长曾经工作过的青云镇，在这方面的一些探索，很有典型意义。”
他顿了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次下来，除了调研产业，还有个任务。市委办公室根据市委主要领导指示，起草了一份《关于学习借鉴清源县青云镇改革经验 进一步优化全市营商环境的通知》征求意见稿。领导让我带过来，先听听你们县里，特别是你这位‘青云经验’主要创造者的意见。”
李双林心头一震，接过文件。红头，市委的名义。标题就很醒目。他快速浏览内容，文件将“青云经验”概括为几个方面：聚焦效能提升的政府自我革命、聚焦阳光透明的权力运行监督、聚焦法治公平的市场环境建设、聚焦实干担当的干部队伍重塑。要求全市各县区、各部门结合实际，学习借鉴。
“这……规格太高了。”李双林放下文件，心情复杂。有被认可的欣慰，也有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压力。
“不是高，是恰如其分。”韩东笑了笑，“周明远书记和王志兴市长对清源，尤其是对你李县长在青云的打拼和后来在全县的推行，评价很高。认为你们找到了一条适合欠发达地区扭转局面的有效路径，具有可复制、可推广的价值。这份通知一旦正式下发，你们清源可就是全市的‘样板间’了。”
样板间？李双林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词的另一种含义——参观的人多了，挑剔的眼光也多了，一点瑕疵都会被放大。
“韩处，青云的做法，是在特定时期、特定环境下逼出来的‘土办法’，很多还不成熟。”李双林谨慎地说，“能在清源全县推开，也是因为前期积弊太深，不改不行。其他县区情况不同，直接照搬恐怕会水土不服。我们更希望是提供一种思路和方向上的参考。”
“这个态度就很好。”韩东赞许道，“领导们也强调，不是要生搬硬套，而是要学习精神实质，借鉴方法理念。比如你们搞的那个‘并联审批、限时办结’，‘红黄蓝’台账管理，财政资金公开，这些具体抓手，各地完全可以根据自身实际改造运用。这份文件是征求意见稿，就是希望你们能补充些更具体、更实操的建议，让它更扎实。”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双林明白了。这既是荣誉，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市里是要把“清源模式”、“青云经验”树起来，作为推动全市工作的一个抓手。清源做得越好，这个抓手就越有力；反之，如果清源后续乏力，这个“样板”就成了笑话。
送走韩东后，李双林立刻把张帆和相关部门的笔杆子叫来，关起门研究那份征求意见稿。
“大家都说说，怎么看？”李双林开门见山。
“这是大好事啊县长！”宣传部长第一个发言，“全市推广，这是对咱们工作最高级别的肯定！以后走出去，腰杆都更硬了！”
“肯定没错，但压力也翻倍了。”发改委主任比较冷静，“以后全市兄弟县区都会盯着咱们，咱们的每一项改革，每一个数据，都会被拿来细细琢磨。干好了是标杆，干不好……”
“所以要更扎实。”李双林敲了敲桌子，“文件里概括的几点，方向是对的。但我们自己必须清醒，哪些是我们真正做得好的，哪些还有短板，哪些是运气成分。补充意见的时候，要把我们遇到的困难、走过的弯路、需要上级协调解决的问题，也实事求是地写进去。不能光报喜不报忧。”
他分配任务：“研究室牵头，各部门配合，三天内拿出详细的补充修改意见。重点在几个方面：第一，细化‘效能政府’的具体操作路径和可能遇到的阻力；第二，补充‘阳光财政’如何与上级财政体制衔接；第三，增加‘干部担当’背后的容错纠错机制探索；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要强调因地制宜，不能搞‘一刀切’。”
众人领命而去。李双林独自留在办公室，对着那份文件沉思。
“青云经验”被市里推广，无疑是对他过去几年工作的极大褒奖，也将极大地提升清源县和他个人的政治声誉。这就像一股强大的东风，能推着清源这艘船走得更快、更远。
但东风也是风险。树大招风。那些在改革中利益受损的、或者单纯看不惯他冒头的人，会不会借着这股东风，用更高的标准来挑剔、甚至吹毛求疵？其他县区在学习过程中遇到问题，会不会反过来质疑“经验”本身？
更重要的是，清源自身能否持续拿出过硬的表现，让这个“样板”立得住、叫得响？产业发展能不能持续突破？民生短板能不能加快补齐？干部队伍能不能保持锐气？
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他拿起笔，在便签上写下八个字：戒骄戒躁，慎终如始。
无论外界如何评价，自己必须保持清醒。经验被推广，是动力，更是鞭策。意味着以后的工作，标准要更高，作风要更实，效果要更好。
几天后，修改完善的建议反馈到了市委。又过了一周，正式通知下发。标题略有调整，变成了《关于学习推广清源县优化营商环境推动高质量发展经验做法的通知》，但核心内容没变，“青云经验”被作为重要组成部分写入其中。
文件下发当天，李双林的电话几乎被打爆。有市里领导的勉励，有其他县区同行的祝贺和“取经”预约，也有老同事、老同学的调侃：“双林，这下你可成名人了！”
李双林一一应对，谦逊而低调。
晚上回家，母亲特意做了一桌好菜。吃饭时，她看着电视里关于市里下发通知的新闻报道，再看看儿子，眼眶有点湿，却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给他夹菜。
肖雅琴在桌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压力大了吧？”
李双林回握了一下，笑了笑：“还好。就是觉得，以后得更小心，更努力才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清源和他自己，都站上了一个新的、更显眼也更易受风浪的礁石上。
前路，风光无限，却也暗流潜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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