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风像刀子,专往人骨头缝里钻。
老辈人说,这叫“鬼呲牙”的天气——冷得连鬼都要冻得龇牙咧嘴。可王家屯的人早就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屯子窝在山坳里,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通往外头,大雪一封山,那就是个孤岛。手机信号在这里是稀罕物,谁家有事,得走二里地到坡上,举着手机找那一点点飘忽的“格”。
陈大山是屯子里少数几个还年轻的壮劳力,三十出头,一张方脸被风吹得皴裂。他不信邪,至少以前不信。他媳妇儿李秀兰总说他是个“愣头青”,可陈大山觉着,这年头,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不如信自己那双手。他在县里打过工,见过点世面,要不是媳妇生小虎时落了病根,他也不会回这死气沉沉的屯子。
小虎七岁,虎头虎脑,随他爹,胆大。屯子里别的孩子天一擦黑就不敢出门,小虎敢,他说要看看雪夜里有没有狼眼睛。陈大山嘴上骂,心里却有点得意,这才是他儿子。
腊月初七,那年最猛的一股寒潮来了。风刮了一整天,呜呜咽咽,像谁家在哭丧。雪片子不是飘的,是横着飞的,砸在人脸上生疼。天还没黑透,屯子里就没了人声,只有各家各户烟囱冒出的白气,颤巍巍地升上去,很快就被风撕碎。
陈大山蹲在灶坑前添柴火,李秀兰在炕上缝小虎的棉袄袖口,线脚密实。屋里灯泡昏黄,十五瓦,为了省电。小虎趴在炕桌上画画,画的是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站在大雪里。
“爹,”小虎忽然抬起头,“村口那儿,是不是有个小孩儿?”
陈大山手里的柴火棍顿了顿:“瞎说啥,这天气,狗都不出去。”
“我真听见了,”小虎眼睛亮晶晶的,不是害怕,是好奇,“好像在唱歌。”
李秀兰的手一抖,针扎了指头,渗出血珠,她忙把指头含进嘴里,脸色有点白:“小虎,听差了,那是风刮电线杆子的声儿。”
陈大山没在意,风大雪大,什么怪声没有。
可第二天,小虎从外面跑回来,小脸冻得通红,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调子。调子很怪,平平的,冰冰的,没个起伏,像在念经。
“吱嘎吱嘎,门轴响呀。白雪白雪,当棉被呀。”
陈大山听着别扭:“唱的啥玩意儿?跟谁学的?”
小虎摇摇头:“不知道,就听着好听,记住了。”
李秀兰猛地从外屋进来,手里端着的搪瓷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她冲过来,一把捂住小虎的嘴,声音发颤:“不许唱!这歌不许唱!”
小虎被吓住了,陈大山也愣住了。李秀兰是屯子长大的,比陈大山更知道这里的忌讳。她松开手,嘴唇哆嗦着,却没解释,只是反复说:“不许唱,听见没?再唱……再唱娘打你手心。”
小虎委屈,但看到娘眼里真真切切的恐惧,点了点头。
陈大山心里犯了嘀咕。晚上躺下,他问媳妇:“那歌咋了?”
李秀兰背对着他,很久才说:“老人说……是‘冻冻’的歌。”
“冻冻?”
“嗯,就以前,冻死在村口那个孩子……他的魂儿,一到‘鬼呲牙’的天,就在村口唱这歌。”李秀兰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见,“勾人魂儿的。”
陈大山嗤了一声:“你也信这个?就是个冻死的要饭孩子,都多少年的事了。”
“你小点声!”李秀兰转过身,在黑暗里瞪他,“屯子里没人提这个,你忘了前年老刘家二小子,也是听了这歌,后来……”
“后来咋了?不是发高烧,烧糊涂了,送县里治好了吗?”
“那是……那是……”李秀兰说不下去,紧紧攥着被子,“反正,管好小虎,别让他瞎跑,也别唱那歌。”
陈大山没再问,心里却不以为然。一个传说,吓唬小孩的。
但他很快发觉不对劲了。
小虎变得沉默,常常一个人发呆,眼睛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地,没有焦点。吃饭不香了,叫他几声才应。更怪的是,夜里陈大山起来撒尿,看见小虎直挺挺坐在炕头,眼睛睁着,黑黝黝的,望着门的方向。
“小虎?”陈大山叫他。
小虎慢慢转过头,看了他爹一眼,那眼神空落落的,不像个孩子。然后一声不吭,躺下又睡了。
陈大山心里有点发毛。他悄悄跟李秀兰说了,李秀兰脸更白了,半夜爬起来,在门后和窗台上都放了把剪刀,剪刀口冲着外头。陈大山看她这样,想笑,又笑不出来。
第三天夜里,陈大山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开眼,借着雪地映进来的微光,看见炕那头,小虎正轻手轻脚地往下爬。
“小虎?”陈大山低声喊。
小虎没反应,像没听见。他穿上棉袄棉裤,动作有点僵硬,然后走到门边,熟练地拨开门闩——那门闩高,平时他得踮脚才够得着。门开了一条缝,冰冷的寒气“呼”地灌进来,小虎侧身挤了出去。
陈大山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他踹了一脚身边的李秀兰,两人胡乱套上衣服,跟了出去。
外头是真冷啊。风停了,雪也住了,可那种冷是沉甸甸的,压在人身上,往毛孔里钻。月亮被薄云遮着,地上雪光惨白,一片死寂。屯子里的狗一声不叫,安静得可怕。
小虎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稳,直奔村口。陈大山和李秀兰远远跟着,心提到嗓子眼。村口那棵老榆树,枯枝像鬼爪子一样伸向天空,树下有一小片空地,积雪被风吹得露出下面的黑土。
小虎走到树下,站住了。
陈大山和李秀兰躲在一处柴火垛后面,屏住呼吸看。
小虎面对着老榆树,开始哼歌。就是那首“吱嘎吱嘎”,调子冰冷平板,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冰碴子,砸进人耳朵里。
然后,小虎抬起手,开始比划。左手画个圈,右手点一下,跺跺脚,转个身。动作稚拙,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韵律,和他哼的歌严丝合缝。
他在跟谁比划?
陈大山瞪大眼睛,顺着小虎面对的方向看去。老榆树根部,积雪堆隆起一个不自然的形状。之前他以为是一堆雪,或是谁扔的破麻袋。可此刻,在惨淡的雪光下,他看清楚了。
那是一个孩子的轮廓。
蜷缩着,背靠着树干,像是坐着睡着了。身上覆盖着一层薄雪,但脸部露出来一些。皮肤是青白色的,像冻透了的猪油,半透明,隐隐能看见皮下面暗色的、枝杈般的血脉。眼睛闭着,眼窝深陷。
那不是雪堆。那是一具冻僵的孩童尸体。
陈大山腿肚子转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李秀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呜咽声憋回去,身体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小虎还在哼,还在比划。他的动作,和那具尸体蜷缩的姿势……竟然慢慢重合起来。不,不是重合。是那具尸体,在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调整着自己的姿态!
尸体的胳膊,似乎抬起了一点点。蜷缩的腿,伸直了一点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精准地对应着小虎手势的一个节点。就像……就像小虎是牵线木偶的操纵者,而那具冻僵的尸体,是正在被唤醒的偶。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尸体的脸,原本模糊不清,覆着冰霜,看不清五官。此刻,那些冰霜似乎在悄无声息地融化、改变形状。颧骨高了一点,下巴圆了一点……慢慢地,那脸型轮廓,竟越来越像小虎!
陈大山魂飞魄散。他再也不敢躲着,猛地从柴火垛后冲出去,一把抱起还在哼歌比划的小虎,转身就跑。小虎在他怀里挣扎,力气大得不像个孩子,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看着那棵树下的尸体,嘴里不停。
李秀兰跟在后头,腿软得几乎摔倒。
跑回家,插上门,陈大山把挣扎的小虎按在炕上。小虎突然不动了,眼睛一闭,像是耗尽了力气,沉沉睡去。陈大山和李秀兰守着儿子,一夜没敢合眼。小虎呼吸平稳,脸上恢复了些血色,仿佛刚才那瘆人的一幕只是噩梦。
可陈大山知道不是。他手背上,被小虎挣扎时抓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天刚蒙蒙亮,陈大山揣了瓶烧刀子,直奔屯子最东头的老耿头家。老耿头九十多了,是屯子里最年长的人,据说年轻时走过大车,见过世面,也知道最多老辈子的事。平时沉默寡言,眼神浑浊,但陈大山觉得,那浑浊底下,藏着东西。
老耿头坐在自家热炕头,叼着烟袋锅,看着闯进来的陈大山,没说话。
陈大山把酒放在炕桌上,开门见山:“耿爷,村口那东西,到底是啥?我儿子……我儿子被缠上了!”
老耿头眼皮都没抬,吧嗒吧嗒抽烟。
“耿爷!”陈大山噗通一声跪下了,不是做样子,是真急了,“求您指条活路!小虎才七岁!那东西……那东西的脸,都快变得跟我儿子一样了!”
烟袋锅里的火光猛地一亮。老耿头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盯着陈大山,看了很久,看得陈大山心里发凉。
“你……看见了?”老耿头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破风箱。
“看见了!”陈大山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说到那尸体调整姿势、脸型变化时,老耿头闭上了眼,深深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积年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东西——恐惧。
“报应啊……”老耿头喃喃道,睁开眼,眼里竟有了点水光,“到底是躲不过……”
“耿爷,到底咋回事?不是说就是个冻死的流浪儿吗?”
“流浪儿?”老耿头惨笑一声,露出没剩几颗的牙,“那是后来编的。糊弄不知情的外人,也糊弄自己良心的。”
他接过陈大山倒的一杯烧刀子,一饮而尽,辣得咳嗽起来,缓了半天,才用那破风箱般的声音,讲起了一件被大雪掩埋了五十多年的旧事。
那年的冬天,比今年还冷。雪下得更大,封山更早。屯子里来了一个外乡女人,带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女人病得厉害,倒在屯子口,求口热水,求个能避风的地方。孩子叫“冻冻”,不是小名,是他娘看他生下来瘦弱,怕养不活,取个贱名好养活。女人说,孩子爹没了,老家遭了灾,活不下去了,出来投亲,亲没找到,路却到了头。
“那时候,屯子比现在还穷,还闭塞。”老耿头眼神飘向窗外,像在看很远的地方,“谁家也没有余粮。而且……那年月,对外来的人,警惕啊。有人说那女人来路不明,有人说她身上带着瘟病。谁也不愿意让她们进门。”
女人在屯子口的老榆树下挨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人就不行了。只剩一口气,求着看着她的几个屯里人,收养她的孩子。“冻冻乖,吃得少,能干活,求求你们,给他口吃的,别让他冻死……”女人咽了气,眼睛没闭上。
“那孩子呢?”陈大山听得心头发紧。
老耿头沉默了很久,烟袋锅熄了也没察觉。
“孩子……被老王家,就是现在王老蔫他爹,领回去了。说是领回去,其实是看那孩子身上还有件半新的棉袄,女人包袱里可能有点东西。”老耿头的声音越来越低,“孩子小,吓坏了,不说话,只是哭,想他娘。王家嫌烦,给关在仓房里,一天给一碗稀粥。”
“后来呢?”
“后来……”老耿头喉头滚动,“那年冬天太长了,粮越来越少。王家婆娘开始骂,说多一张嘴,全家都得饿死。屯子里也有人说闲话,说那孩子晦气,克死了娘,别给屯子招灾。”
腊月二十三,小年,又是一场暴风雪。王家婆娘早上发现,仓房的门开了,孩子不见了。他们找了吗?或许找了,或许没认真找。那天风大雪急,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能跑哪去?
“第二天,雪停了,”老耿头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情绪,却让陈大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人在村口老榆树下,看见了那孩子。蜷在那儿,穿着那件单薄的棉袄,冻得硬邦邦的。脸上还挂着泪,冻成了冰溜子。”
“就……就这么冻死了?”
“冻死了。”老耿头点点头,“可事情没完。屯子里的人,草草用席子卷了,想埋到后山去。但那土地冻得像铁,刨不动。有人就说,先放在屯子外头的雪窝子里,等开春化了冻再埋。”
“这一放,就出了邪乎事。”老耿头的眼神变得空洞,“当天晚上,就有人听见村口有小孩哭,细细的,接着就变成哼歌,就是你现在听见的那首。调子就是他娘快死的时候,哄他哼的。开始没人听清词,后来才慢慢听明白。”
“那……那脸变样,又是咋回事?”陈大山问出最恐惧的问题。
老耿头看着他,慢慢说:“那孩子,不是自己跑出去的。是有人,在腊月二十三晚上,把他从仓房里……拖出去,扔在村口的。”
陈大山后背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谁?”
老耿头没回答,只是继续说:“他怨啊。冻死的时候,心里最想的,是替换掉那个害他的人,或者,任何一个能在这屯子里好好活着、有爹有娘有热炕头的孩子。他想变得和他们一样,代替他们,活下来,暖和过来。”
“所以它引诱孩子,模仿他们,最后……替换他们?”陈大山声音发颤。
“嗯。”老耿头点头,“老刘家二小子那年,也是被引了去,幸亏发现得早,送县里找了懂行的人看了,才捡回条命,但魂也伤了一半,如今痴痴傻傻。这事,屯子里的老人心里都明镜似的,但谁也不说破。那件事……牵扯的人,有些还在,有些人的后人还在。说破了,这屯子就散了,心里的鬼,就更压不住了。”
“那现在咋办?我儿子……”
“只有一个法子。”老耿头盯着陈大山,“下一个‘鬼呲牙’的晚上,你得去村口,直面他。带上你儿子平时最贴身的东西,最好是沾了他热气儿、沾了他魂儿的东西。你得跟他说话,不是求饶,是……”
“是啥?”
“是认错。”老耿头一字一顿,“替这屯子认错。告诉他,当年的事,屯子对不起他娘俩。然后,你得让他‘满意’,他才会放开你儿子。”
“怎么才能让他满意?”陈大山急问。
老耿头摇摇头:“我不知道。每个被缠上的孩子,家里大人面对的情况可能都不一样。但记住,你不能怕,你一怕,你儿子的魂就被他压过去了。还有,别想毁那‘冻死骨’,毁不掉,惹急了,它当场就能把你儿子换走。”
陈大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李秀兰听了他转述的话,哭成了泪人。小虎白天还算正常,只是更加嗜睡,但一到傍晚,眼神就开始发直,嘴里无意识地嘀咕那首歌的调子。陈大山翻出小虎小时候的虎头帽,那是李秀兰一针一线做的,小虎戴到三岁,帽檐上还有他小时候留下的淡淡奶渍和汗味。他紧紧攥着帽子,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等待的日子格外难熬。屯子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陈大山一家的眼神都带着躲闪和怜悯,但没人上来问,更没人帮忙。那种冷漠的孤立,比寒风更刺骨。
腊月十七,气象预报说又一股强冷空气南下。下午开始,风就尖厉起来,卷着地上的雪沫子,打得窗户纸哗啦响。天阴得沉,墨黑墨黑的云低低压着屯子。真正的“鬼呲牙”,要来了。
天黑透后,风啸变成了嚎叫。屯子里断电了,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盏油灯或蜡烛的光,在窗后颤抖。小虎在炕上睡着了,但眉头紧锁,身体偶尔抽搐。
陈大山知道,时候到了。
他穿上最厚的棉大衣,戴上狗皮帽子,把那双小虎戴旧了的、手指处磨得发亮的手套塞进怀里,右手紧紧握着那顶虎头帽。李秀兰想跟他去,被他吼了回去:“你看好儿子!不管听到什么动静,别出来!”
他拉开门,狂风裹挟着雪粒劈头盖脸打来,几乎让他窒息。他弓着腰,顶着风,一步步朝村口挪去。
今夜的老榆树下,与那晚又不同。风似乎在这里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漩涡,雪不是往下落,而是绕着树和树下那小小的身影打转。那具孩童的尸体,此刻看得更清晰了。它不再是完全蜷缩,而是半坐着,背靠树干,脸微微仰着,对着陈大山来的方向。
青白透明的皮肤下,黑色的血脉更明显了,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眼睛睁开了,没有眼白,全是浓墨般的黑,深不见底。而那张脸……已经和小虎有七分相似!尤其是嘴巴的轮廓和鼻梁的弧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那双全黑的眼睛,冰冷死寂,不属于活人。
陈大山心脏狂跳,腿像灌了铅。他强迫自己走过去,在离那“冻死骨”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狂风怒吼,但他奇异地能听清自己粗重的呼吸,还有……那尸体身上传来的、极细微的“咔咔”声,像是冰层在缓慢挤压、生长。
他举起手里的小虎的虎头帽,大声喊,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冻冻!你看看!这是我儿子小虎的帽子!他戴着它长大!他有爹,有娘,有家!他不是你的!”
那双全黑的眼睛,缓缓转动,聚焦在陈大山手里的帽子上。
没有反应。只有风在嚎。
陈大山想起老耿头的话。他深吸一口凛冽如刀的寒气,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雪瞬间没过了他的膝盖,刺骨的冷。
“冻冻!”他喊道,声音带了哽咽,“我替王家屯,替五十年前那些见死不救、心肠冷硬的人,给你认错!给你娘认错!我们错了!不该把你关起来,更不该……更不该有人把你扔在这冰天雪地里!我们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他磕下头去,额头抵在冰冷的雪上。
风,似乎小了一瞬。
那“冻死骨”的全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流动了一下,像是浓墨中泛起一丝微澜。它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只青白僵硬的手,指向陈大山,又指向屯子的方向。
一个冰冷、稚嫩,却又带着无尽苍凉和怨恨的声音,直接响在陈大山的脑子里,不是通过耳朵:
“冷……好冷……为什么……你们有家……我没有……为什么……扔掉我……像扔条狗……”
每一声“为什么”,都像冰锥扎进陈大山心里。他能感受到那股跨越了五十年的绝望和冰冷。
“把我的……还给我……”那声音继续道,“把‘暖和’……还给我……要么……把他……给我……”
陈大山明白“他”指的是小虎。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雪和泪:“不行!冻冻,你听我说!害你的人,可能已经死了,可能还活着,但他们的罪,不该由我儿子来还!你娘当初求你活下去,不是这样活!”
他从怀里掏出小虎那副旧手套,举起来:“你看!这是我儿子的小手焐热的!他玩雪,堆雪人,打雪仗,手是热的,心也是热的!你想要暖和,对不对?我可以给你!用我的!”
陈大山说着,做出了一个让那“冻死骨”似乎都怔住的举动。他脱下自己的狗皮手套,扔在一边,然后伸出自己那双粗糙、冻得通红的手,颤抖着,缓缓探向那具青白的、冻僵的小小身躯。
“我的热气,我的活气,我给你!你放过我儿子!他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陈大山的吼声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你要替,就替了我!”
他的手,在即将触碰到“冻死骨”那冰冷躯体的前一刻停住了。不是他不敢,而是他感觉到,怀里的那副小虎的旧手套,忽然变得滚烫,烫得他胸口发疼。
与此同时,那“冻死骨”全黑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副旧手套。它脸上那越来越像小虎的轮廓,忽然扭曲了一下,仿佛有两种力量在争夺。冰冷怨恨的,和某种微弱却温暖的……属于孩童的、对玩伴的模糊记忆?小虎是否在无意识中,曾对着这“玩伴”流露出一点点孩子的善意和分享?
“冻冻”伸出的那只手,慢慢改变了方向,不再指向陈大山或屯子,而是……轻轻勾了勾手指。
陈大山怀里的旧手套,竟然自己飘了出来,晃晃悠悠,飞向“冻冻”,轻轻落在了它那只伸出的、青白僵硬的小手上。
手套接触的瞬间,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似乎从手套上残留的、小虎的气息中弥漫出来,顺着“冻冻”的手,向上蔓延了一点点。
“冻冻”全黑的眼睛里,那浓墨般的黑暗,似乎淡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它低下头,看着套在自己冰雕般手上的、那双小小的、温暖的旧手套。这个动作,让它看起来,终于像一个孩子了——一个拿到了陌生礼物的、有些茫然的孩子。
狂风,在那一刻,骤然停歇。
雪也不再打旋,缓缓飘落。
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在陈大山脑中响起,却微弱了许多,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手套……暖和一点点……娘做的……也暖和……”
它慢慢缩回手,把那双对它来说过于小的手套,捧在胸前,像抱着什么珍宝。然后,它靠着老榆树,缓缓地,重新蜷缩起身体,恢复了最初那个冻僵的姿势。
脸上的轮廓,开始慢慢变化,从小虎的模样,逐渐褪去,重新变得模糊不清,覆上冰霜。只有那双全黑的眼睛,在合上之前,最后看了陈大山一眼。
那一眼里,怨恨似乎还在,但更多是一种深深的、冻结了五十年的疲惫,和一丝得到了一点点“暖和”慰藉的茫然。
然后,眼睛闭上了。
风雪再次呼啸起来,比刚才更猛。陈大山连滚爬爬地后退,再看去时,老榆树下,只剩下一个隆起的雪堆,和之前一样寻常。那具“冻死骨”,消失了。连同那副小虎的旧手套,一起不见了。
陈大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冲进屋里,李秀兰正死死抱着小虎,满脸是泪。小虎在她怀里,沉睡着,呼吸均匀绵长,眉头舒展开来,脸颊恢复了健康的红润。
陈大山瘫倒在地,浑身脱力,手上传来剧痛。他低头看去,自己那双伸向“冻冻”的手,虽然没有真正碰到,但手指尖和手背,却出现了好几处严重的冻伤,青紫肿胀,有些地方皮肉已经坏死变黑。
但他顾不上疼,他看着儿子安睡的脸,大口喘着气,又哭又笑。
后来,陈大山的冻伤很久才好,左手尾指最终没能保住,坏死萎缩了。小虎完全恢复了正常,活泼好动,对那几天的记忆一片模糊,只记得做了个很长很冷的梦。他有时会纳闷地问:“娘,我那副蓝色的旧手套哪去了?我还想戴着堆雪人呢。”
李秀兰总是摸摸他的头,轻声说:“可能被风刮跑了吧,娘再给你做副新的。”
屯子里的人,对那夜的风雪和后来陈大山的手伤,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只是有人注意到,最年长的老耿头,在第二年开春雪化时,独自一人去了后山,找了处向阳的坡地,挖了个坑,埋了个小坛子,坛子里装着什么,没人知道。
村口的老榆树还在,年年冬天顶着风雪。只是,再也没有人在“鬼呲牙”的夜里,听到那冰冷平板的童谣。或许那首“吱嘎吱嘎”的歌,随着一点点偷来的“暖和”,终于在某处彻底沉寂了。
但陈大山知道,有些东西,就像他失去的那截手指,永远留下了痕迹。屯子的雪依旧年年下,风依旧年年吼,冷还是那样刺骨。只是每当最冷的夜晚,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白茫茫的死寂世界时,总会下意识地,把完好无损的右手,轻轻按在胸口。
那里,似乎总残留着一丝,来自那个风雪之夜的、冰寒彻骨的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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