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细密如针的寒芒刺进京都的夜，落在林府灵堂檐角，融成一道道血线般的水痕。
那根从户部尚书府后院掘出的黑檀灯骨，此刻正矗立在灵坛中央，通体泛着阴冷乌光，符文如活蛇般缓缓逆流，血珠顺着“契奴”二字蜿蜒滴落，在青砖上凝成诡异图腾。
林晚昭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唯有眼底燃着一簇近乎疯狂的火。
她抬手，指尖划破掌心，鲜血淋漓。
没人敢拦她——方才她一声令下，八个死士抬柱入府，脚步沉重如拖棺。
府中仆役跪了一地，连王氏派来监视的眼线都吓得瘫软在门槛外，不敢抬头。
她蘸血，在灯骨上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林听澜。
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刹那间，天地死寂。
灯骨猛然一震，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
柱中蜷缩的童魂骤然睁眼，双瞳翻白，口中喷出黑血，竟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娘……娘亲……救我……”声音稚嫩，却带着百年怨毒，直冲灵堂穹顶，震得供桌烛火齐灭！
老妪跪在坛前，银剪紧握于怀，浑身颤抖：“你疯了！竟用先祖之名唤醒人柱怨念！这是逆命之举，会引反噬的啊！”
可话音未落，她又猛地瞪大浑浊双眼，倒吸一口冷气——
灯骨上的符文，竟开始松动。
那些原本死死压制魂魄的逆阵纹路，像是被母亲之名唤醒了某种沉睡的记忆，竟微微震颤，裂开细纹。
“但……也通了。”老妪喃喃，眼中竟有泪光，“怨，通了血脉……人柱之间，有了共鸣。”
林晚昭缓缓垂下手，任由鲜血顺指尖滴落。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已是一片决绝清明。
“十根灯骨，皆以童魂为基，日夜炼魂，养的是命契大阵。”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刀，“若十一根同时引爆，怨气冲天，足以撕裂命契网络，反噬国师本源。”
老妪浑身一颤：“可引爆需导引，需有人立于地脉中枢，以‘断契剪’斩断命契之链，更要以自身为引，逆导怨流……这等邪阵反噬，必死无疑！”
林晚昭没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一道淡金色的灯痕仍未消散——那是她幼时为救母亲，强行开启异能所留的烙印，也是命契最早标记她的印记。
“我这里，”她声音很轻，“是最早的契点，也是最深的根。怨流顺我而下，如江入海，不会溃散。”
“我不行！”林念安扑上来抱住她手臂，泪如雨下，“姐姐，我灵觉比你强，我能感应十柱方位！让我去！让我替你！”
林晚昭抬手，轻轻抚过妹妹发丝，像哄幼时那般温柔：“你灵觉是强，可你身上没有‘契痕’。怨流无根，会炸穿你经脉，瞬间魂飞魄散。”
她说完，目光转向门口。
沈知远站在那里，玄色大氅沾满雪，手中紧握着那幅阵图，脸色铁青。
“不行。”他一步踏入，声音冷得像冰，“我带人挖出灯骨，不是为了让你拿命去填阵眼。这计划，我不同意。”
林晚昭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他上前，语气稍缓：“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逐个毁柱，切断联系，不必——”
“来不及了。”她打断他，声音平静，“你挖出第一根时，它已在回应京都西北的召唤。国师已经开始催动‘终焉之灯’，十一柱即将共鸣。若不主动引爆，等他完成最后一式，命契成网，天下千名‘契奴’将沦为行尸，连魂都不得散。”
沈知远眸光一凛。
她继续道：“而且……你忘了盲琴师说的话吗？这灯骨，是有痛觉的。它在哭。它在求救。我们毁一根，只是救一个魂；但若引爆十一根，就能斩断整个命契体系——从此再无人能以活人为薪，炼阵续命。”
“可代价是你！”沈知远猛地攥住她轮椅扶手，声音发颤，“你知不知道一旦怨流逆冲，你魂魄会被撕碎千次万次？你连转世的机会都不会有！”
林晚昭终于笑了。
那笑极淡，却美得令人心碎。
她没再说话，只是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纸，提笔蘸血，缓缓写下一个个名字——
林府管家，死于井中，冤魂不散。
嫡母，中毒而亡，临终未瞑目。
母亲，林听澜，为护我而死，魂困灯骨。
三十六亡者，皆因命契而死，不得超生。
笔锋一顿，最后，她写下两个字——
沈知远。
沈知远瞳孔骤缩。
她抬眼，望向他，目光如刀，如火，如深渊尽头唯一的光。
她没说话，只是用唇形，无声地说：若你不让我去，下一个写在这纸上的，就是你。
风穿堂而过，吹得符纸猎猎作响。
沈知远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看着那张血字符纸，看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看着她心口那道永不消散的灯痕。
她是早已准备好赴死的人。
良久，他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无怒，只剩痛与敬。
他转身，大步离去，甩下一句冰冷命令：“来人，把小姐锁在房中，寸步不离。违令者，杀。”
房门重重合上。
烛火摇曳，林晚昭静静坐在轮椅上，听着外头脚步声远去。
她低头，轻轻抚摸心口的灯痕，喃喃：“娘……女儿终于，要替你点一盏回家的灯了。”
她缓缓抬手，从发间取下一枚银簪，刺破指尖，再度蘸血，在符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小字——
子夜，灯动。
我在地脉尽头，等你们。
窗外，雪愈大。
十一处隐秘之地，灯骨深处，童魂齐齐睁眼。
幽光，悄然亮起。子夜，京都万籁俱寂，唯有风雪呼啸如冤魂夜哭。
十一处隐秘之地——废弃道观、枯井深处、乱葬岗祭坛、边关残堡……每一根黑檀灯骨同时亮起幽光，符文逆转，童魂睁眼，瞳中不再有恐惧，只有滔天怨怒。
那光如血脉相连，自地底蜿蜒汇聚，直指皇城西北角的断渊地宫。
国师立于九重祭坛之巅，白发如雪，手持玉磬，嘴角噙着近乎神性的微笑。
他指尖轻点最后一枚命灯，低语呢喃：“林晚昭已死，契奴尽伏，终焉之灯……成矣。”
可就在这刹那，天地骤变。
地脉深处传来一声撕裂般的轰鸣！
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兽被生生剜心，整座地宫剧烈震颤，石柱崩裂，符纸尽燃。
那根本应熄灭的主灯骨——林府灵堂那根刻着“林听澜”三字的灯柱，竟爆发出刺目血光，如心脏般猛烈搏动！
“不可能！”国师猛然回首，瞳孔剧缩，“她明明……已魂飞魄散！”
与此同时，地宫入口轰然炸开！
沈知远一马当先，玄甲染血，手中长剑劈开阵法屏障。
身后数十死士如潮水涌入，刀光映着地脉幽蓝的裂痕，杀意冲霄。
烟尘未散，一口漆黑棺木自后队滚落，棺盖碎裂，一道纤弱身影踉跄而出——正是林晚昭！
她脸色惨白如纸，唇角溢血，心口那道金纹灼烧般发亮，仿佛有无数怨魂在体内咆哮奔涌。
但她双目清明，目光如刃，直刺地宫中央的地脉节点——那是一枚嵌在石心的青铜罗盘，上刻“命契归源”四字，正是维系十一灯骨的命门所在。
“晚昭！”沈知远惊怒交加，“你怎敢……！”
“我答应过你，不会死在你前头。”她回头一笑，笑容虚弱却倔强，“我只是……抢在命之前，先走了一步。”
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跃起，手中银光一闪——老妪临终所托的“断契剪”在她掌中铮然张开，两刃如月牙交扣，刃口刻满古老禁文。
她将剪刃狠狠刺入地脉节点！
“以血为引，以名为契——”她嘶声高喊，指尖划破手腕，鲜血喷涌而下，顺着罗盘纹路狂流，“林听澜！林念安！三十六亡者——听我号令：归名！逆契！破阵！”
刹那间，天地失声。
十根灯骨齐齐震颤，童魂不再哀泣，而是仰天怒吼，声音穿透生死界限，汇成一道贯穿阴阳的怨流洪涛！
那洪流顺着命契网络倒灌而上，如千军万马逆行奔袭，直扑国师心神本源！
“啊——！”国师惨叫一声，七窍飙血，手中玉磬寸寸碎裂。
他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自己布下二十年的命契体系如蛛网崩解，三百名暗中缔结“活契”的权贵同时心口爆出血花，在睡梦中抽搐而亡！
紫微帝星骤然黯淡，天象大乱。
断渊观星客跪在观星台，仰望苍穹，老泪纵横：“人柱反噬……命契断了！三百活契者血溅五步，国师……在吐黑血！”
地宫崩塌如末日降临，巨石砸落，火焰自地底喷涌。
沈知远冲至林晚昭身边，一把将她抱起，嘶吼：“够了！我们赢了！你给我撑住！”
她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唇边却扬起一丝释然的笑。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头望向他，喉咙滚动，嘶出半声——
“炸了……”
话音未落，十一道血光自大地深处冲天而起，如巨树根系撕裂长夜，交织成网，照亮整座京都。
那一瞬，全城百姓无论贵贱，皆在梦中听见一声清越呐喊，仿佛从血脉最深处响起——
“命在，我说了算。”
风雪停歇。
万籁俱寂。
她在他怀中沉沉闭眼，指尖轻轻一颤，似想握住什么，却终究无力垂落。
而地脉尽头，那枚断契剪仍深深嵌在罗盘中心，缓缓滴落一滴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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