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代表离开后留下的那份薄薄的会议纪要以及随第一批试点援助物资抵达的寥寥几箱药品和课本,并未在雾隐谷激起太多乐观的涟漪,反而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激起了层层叠叠且方向不一的暗涌。陈野那句“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的断言很快在控制区内外得到了印证,这场博弈不仅仅来自外部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更猝不及防地从联盟内部最脆弱的连接处崩开了一道裂缝。
试点援助物资的分配,本是一项旨在展示效率与公正的简单工作,却意外成为了点燃内部积郁矛盾的导火索。物资总量本就不多,按照陈野和苏清月商定的原则,优先配给遭受“血牙”袭扰最严重的西部边境村寨、以及医疗条件最匮乏的北部山区。然而,这一决定却引来了以孟洪土司为首的部分原“反钢脊联盟”成员的不满。在孟洪看来,他控制的东南部区域虽然相对安定,但在之前联合对抗“钢脊”乃至后续清剿其残部的战斗中,他的人马同样付出了伤亡,如今“自由阵线”主导局面,借助陈野的威望和逐渐整合的资源(包括这次的外援)不断强化中央权威,而他们这些曾经的“盟友”似乎除了在边境摩擦和内部清洗时被要求协同戒备、付出代价外,并未获得对等的实质性好处,尤其是那些象征国际认可和未来潜在资源的援助物资,竟然完全绕过了他的地盘。这种“被边缘化”的感觉,在几个亲近孟洪的小头目抱怨“流血时一起上,分果子时靠边站”的牢骚声中不断发酵。
更深的裂痕源于发展路径的根本分歧。陈野和老刀力推的以雾隐谷为核心、逐步建立统一行政、法律和军事体系的现代化改造,不可避免地触及了孟洪这样传统土司势力的根本利益——世袭的权威、对土地和人口的直接控制、以及建立在旧有贡赋和模糊规矩上的经济特权。尽管陈野在清洗内部腐败时对孟洪保持了克制,并未深入调查其领地内的治理情况,但“监察委员会”的存在、统一法令的推行、以及民兵整编计划向所有控制区延伸的传闻,都像一把悬在孟洪头顶的利剑,让他寝食难安。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一个平等的盟友共事,而是在一个新兴的、更具野心和动员能力的强权面前步步退让,最终难免被消化吸收的命运。
而就在孟洪内心动摇、对雾隐谷方面日益不满之际,西部前线由苏清月主导的对“血牙”残部的清剿作战,正进入最关键也是最残酷的阶段。陈野的担忧成了现实,“血牙”本人如同受伤后更显狡诈凶残的野兽,并未因补给基地被袭而一蹶不振,反而利用其对复杂地形的熟悉和境外暗中输送的少量精锐人员与装备,发起了一系列疯狂的、不计代价的反扑和骚扰,试图打破苏清月的封锁线,重新获得机动空间,甚至威胁通往雾隐谷的西北侧翼。
此刻,在距离雾隐谷西北约一百二十公里、被称为“鹰喙崖”的险峻山区,苏清月正率领着主要由“锐锐”骨干和西部边防民兵精锐组成的混编部队,与一股约四十余人、装备明显得到加强的“血牙”主力残部进行着一场攸关整个西部战线态势的激烈战斗。战斗起因是苏清月根据侦察和老刀情报网提供的线索,判断“血牙”可能试图通过鹰喙崖附近一条隐秘的、季节性干涸的地下河床通道,向更东南方向流窜,意图可能与东南部某些不安定因素(当时尚未明确指向孟洪)取得联系或制造混乱。她当机立断,亲率两个加强排的兵力疾驰拦截,并命令阿南利用前次缴获的无人机部件改装而成的侦察单元,对目标区域进行不间断监控。
鹰喙崖地势险恶,主崖如巨鹰之喙突出,下方是深涧,那条隐秘河床的出口就在崖底乱石堆中。苏清月将主力埋伏在崖壁上方和侧翼的灌木丛与岩缝中,居高临下控制出口,同时派出一支精干的小分队携带绳索和爆破器材,迂回到河床上游,准备在接敌后封锁其退路。雨水刚停,林间雾气弥漫,能见度不足五十米,空气中满是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寂静中弥漫着杀机。
“无人机传回热信号,目标已进入河床中段,速度不快,很警惕。”阿南的声音从加密耳机中传来,他此刻坐镇雾隐谷的技术中心,远程支持。由于电磁环境复杂,信号时有断续。
“各单位保持静默,按计划放他们到出口附近再打。”苏清月趴在湿滑的岩石后,狙击步枪的瞄准镜覆盖着下方朦胧的出口区域,雨水顺着她的帽檐滴落。她身边分散埋伏的战士们屏息凝神,手指搭在扳机护圈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下方乱石堆中出现了第一个人影,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穿着杂色的丛林迷彩,武器精良,动作谨慎,交替掩护着向出口移动。苏清月默默数着,大约三十多人,队列中还有几个背着沉重包裹的,似是通讯设备或补给。看来这确实是“血牙”手里一支重要的机动力量。
当大部分敌人暴露在伏击圈火力范围内时,苏清月果断扣动了扳机!“砰!”清脆的枪声打破了山涧的寂静,领头的一名敌方尖兵应声倒地。刹那间,埋伏在崖壁上的轻重武器同时开火,子弹和枪榴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打得下方乱石崩飞,敌军惊呼四起,瞬间被压制在狭窄的河床出口附近,死伤枕藉。
然而,“血牙”残部能存活至今,亦非庸手。最初的混乱过后,幸存者迅速依托岩石和河床凹陷处组织起顽强抵抗,并且似乎早有预案,几发枪榴弹和燃烧弹朝着崖壁上疑似火力点的位置打来,引发了小范围的灌木燃烧。更棘手的是,敌军中竟然有人操作起一具疑似来自境外援助的、带有热成像功能的单兵反坦克火箭筒,虽然用于反人员射击精度欠佳,但其爆炸威力对崖壁上的掩体构成了严重威胁,一团团火球在苏清月部队的阵地附近炸开,破片呼啸。
“压制那个火箭筒手!在两点钟方向,大石头后面!”苏清月一边转移射击位置,一边在频道中急呼。几名机枪手试图集火,但对方十分狡猾,打一发就缩回掩体,难以锁定。
战斗陷入胶着。苏清月意识到必须尽快解决战斗,拖延下去,敌方可能有援兵,或者利用地形分散逃脱。她命令上游的小分队按计划投掷烟雾弹并制造爆炸声响,佯装迂回包抄,扰乱敌军心神。同时,她亲率一个突击小组,利用绳索从崖壁侧翼一处相对平缓的地带快速滑降,试图从侧面切入河床,近距离解决敌人。
滑降过程惊险万分,绳索在湿滑的岩壁上摩擦,下方是激烈的交火区域。一名战士在下降途中被流弹击中手臂,闷哼一声险些脱手,被同伴奋力拉住。苏清月率先落地,就势一滚,躲到一块巨石后,突击小组其余成员也相继落地,迅速展开战斗队形。他们与崖上火力形成交叉,顿时让被困河床的“血牙”残部压力倍增。
苏清月利用岩石掩护,快速突进,手中的突击步枪精准地短点射,接连撂倒两名试图向她这边投掷手雷的敌人。近距离交战更加血腥残酷,双方在怪石嶙峋、视线受阻的河床里逐石争夺,枪声、爆炸声、怒吼声和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一名“血牙”悍匪突然从侧翼的岩缝中跳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直扑苏清月,苏清月反应极快,侧身躲过直刺,左手抓住枪管下压,右手手枪已顶住对方下颌扣动了扳机。
就在这时,那具一直威胁崖上阵地的反坦克火箭筒再次发射,这次目标直指苏清月突击小组所在的区域!火箭弹拖着尾焰呼啸而来!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跟在苏清月侧后方的岩恩猛地扑过来,将苏清月推向旁边更深的石缝,自己却被爆炸的气浪和飞溅的碎石狠狠掀翻在地。
“岩恩!”苏清月目眦欲裂,连开数枪击毙了那名暴露位置的火箭筒手,连滚带爬冲到岩恩身边。岩恩胸前作战服被撕开一大片,鲜血汩汩涌出,防弹插板挡住了部分破片,但巨大的冲击力显然造成了严重内伤,他口鼻溢血,脸色迅速灰白下去。
“医护兵!”苏清月嘶声喊道,紧紧按住岩恩的伤口,手上满是温热的粘稠。岩恩看着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更多的血沫,眼神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这个沉默坚毅的“锐瞳”元老,在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考验后,倒在了这片泥泞的河床上。
岩恩的牺牲激起了所有战士的悲愤,攻击更加凶猛不顾一切。崖上的部队也趁机加强火力压制。失去火箭筒威胁和指挥节点(苏清月小组的突进击毙了数名看似头目的人员)后,“血牙”残部的抵抗终于崩溃,幸存者开始仓惶向河床上游逃窜,却正好撞进了上游小分队预设的雷区和火力网,最终仅有寥寥数人借着浓雾和复杂地形侥幸逃脱。
战斗胜利了,但代价沉重。除了岩恩牺牲,还有七名战士阵亡,十余人受伤。苏清月站在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气的河床边,看着战士们默默收殓战友遗体、救治伤员,雨水混合着泪水从她沾满烟尘的脸颊滑落。她知道,西部战线离真正肃清还很远,“血牙”主力和其境外支持者仍在暗处。
当苏清月带着悲痛和疲惫,押送着俘虏、携带着缴获的武器(包括那具珍贵的反坦克火箭筒)和阵亡战友遗体返回西部前线指挥部时,一个从雾隐谷老刀那里传来的、用最高密级加密的紧急情报,让她和陈野刚刚因战术胜利而稍感慰藉的心情,瞬间坠入了冰窟。
情报内容触目惊心:老刀手下的情报员,通过监听孟洪土司领地内一个秘密电台频率(该频率曾被发现与“血牙”残部有过短暂联系),截获并破译了一段残缺但意义明确的通讯。通讯中,一个经过变声处理、但用语习惯与孟洪颇为相似的声音,正在与一个自称代表“血牙”方面的人进行试探性接触。对方许诺,如果孟洪能在东南部制造“足够有吸引力的混乱”牵制雾隐谷的注意力,并在必要时提供一定的后勤便利或情报,“血牙”及其背后的支持者将确保孟洪在“未来的新格局”中保有甚至扩大其传统领地与权力,并可能获得“更直接、更丰厚的国际资源”。孟洪方面没有立即答应,但言辞暧昧,反复询问“保障”的具体形式和力度,并抱怨了雾隐谷方面的“不公”与“咄咄逼人”,显然意有所动,讨价还价。
这份情报,结合之前孟洪对援助分配的不满及其领地内隐隐抗拒统一政令的迹象,构成了一个清晰的、危险的背叛信号。孟洪或许还没有下定决心彻底倒向敌人,但他在最关键时刻的摇摆和与虎谋皮的接触,已经严重威胁到了联盟的团结和整个控制区的安全腹地。
陈野在指挥所里,面对着摊开在桌上的西部战报(载明胜利与岩恩等烈士的牺牲)和那份关于孟洪的情报摘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一边是刚刚经历苦战、牺牲了得力臂膀、仍需稳固西部局势的苏清月部队;一边是内部即将引爆的、可能引发大规模分裂甚至内战的火药桶。孟洪不是斑茅河谷那几个可以随意处置的小蛀虫,他是拥有相当武装和地盘、在特定族群中有传统影响力的实力派,是早期“反钢脊联盟”的重要成员。对他动手,师出何名?仅仅凭借一段可能存在争议的通讯截录?这势必在联盟内部引发巨大震动,甚至可能被外部势力利用,指控陈野“排除异己”、“独裁清洗”。但若放任不管,等孟洪与“血牙”甚至其境外支持者达成实质协议,在东南部发难,与西部残敌东西呼应,局势将瞬间糜烂,可能葬送掉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和牺牲。
“野哥,孟洪的人刚刚还派人来,明面上是询问下一批民兵整编计划在他们区域的实施时间,暗地里却在打听西部战事的详细伤亡和物资消耗情况,试探意味很明显。”老刀低声补充道,他的情报网已经捕捉到了孟洪领地内不寻常的军事调动迹象——部分亲信武装开始向靠近雾隐谷和交通要道的方向移动,美其名曰“加强联防演练”。
苏清月的影像通过加密视频连接出现在屏幕上,她眼中有血丝,脸颊还带着未擦净的战火痕迹,声音因疲惫和悲痛而沙哑,却异常坚定:“野哥,西线我们还能顶住,虽然牺牲很大,但‘血牙’这次损失了又一支骨干,短期内发动大规模进攻的能力减弱。岩恩的仇一定要报,但更重要的是稳住全局。孟洪不能留了,至少不能让他再留在现在的位子上。他的摇摆已经构成了实质威胁。我建议,以召开紧急联防会议、商讨西部战况和援助分配后续事宜为名,诱其离开老巢前来雾隐谷,然后……控制起来。同时,我们的部队要暗中做好两手准备,一旦控制失败或消息走漏,必须有能力迅速对其武装进行强制缴械或压制。”
阿南也参与了连线,他从技术角度提出忧虑:“我们截获的通讯虽然关键,但孟洪完全可以否认,说是伪造或离间计。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在控制他之后,能尽快从其内部打开突破口,拿到口供或物证。另外,行动必须快,要在他和‘血牙’那边达成最终协议之前。我会加强对相关通讯的监控和破译力度。”
陈野沉默地听着,目光在地图上孟洪控制区、西部战线和雾隐谷之间缓缓移动。窗外的暮色渐渐浓重,将山谷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他知道,这个决定无论怎么做,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代价。选择妥协或拖延,可能贻误战机,酿成大祸;选择果断处置,则意味着联盟表面团结的彻底破裂,需要承担内战风险和国际舆论压力,并且必须在军事和政治上做好万全准备,确保一击必中,迅速平定,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恢复了惯有的决断与冷冽:“清月,西线交给你,务必稳住,提高警惕,防备‘血牙’狗急跳墙或与孟洪联动。老刀,立即秘密部署,以我的名义,向孟洪以及所有主要头人发出紧急会议邀请,时间定在三天后,理由……就按清月说的,商讨西部战局和援助物资后续分配方案,强调事关所有人生存发展,务必亲自到场。同时,调动‘锐瞳’最可靠的两个分队和直属警卫营最精锐的部分,由你亲自指挥,在雾隐谷外围秘密设伏,制定详细的控制与应急方案,确保会议地点完全在我方掌控之下。阿南,继续监听,任何异常立刻报告。另外,准备一份材料,梳理孟洪领地内近期违反统一法令、阻碍政令推行、以及其手下人员与外部不明势力接触的‘调查情况’,不必正式指控,但要准备好在必要时作为铺垫。”
他顿了顿,声音沉重而清晰:“我们要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也是给我们自己一个相对可控的解决窗口。如果他能来,并且愿意在会议上坦诚问题、接受调查、交出与外部势力的联系渠道,或许……还有转圜余地。但如果他心虚不来,或者来了之后依然阳奉阴违、试图反抗……”陈野没有说下去,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命令下达,整个雾隐谷及其掌控的机器,再次在平静的表面下开始了高速而危险的运转。一边是刚刚经历血战、亟待休整的西线部队需要稳定局面;一边是即将到来的、决定联盟命运的内部摊牌。发展的困境从未如此具体而残酷地显现为分裂的刀刃,而陈野,必须在这刀刃上,为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走出一条生存之路。夜色完全笼罩了山谷,远山轮廓消失在黑暗中,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与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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