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南京城,闷得像个蒸笼。夏蝉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头愈发烦躁。
朱允熥踏进东宫,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开了第一道弦。
“备水,沐浴。”他对迎上来的内侍吩咐。
浴房里,热气蒸腾。
巨大的柏木浴桶中,水温略烫,正好驱散骨子里的湿寒与疲惫。
他整个人沉进去,热水没过头顶,世界瞬间安静,只剩下汩汩的水流声和自己缓慢的心跳。
足足泡了快半个时辰,直到手指的皮肤都起了皱,他才从水里站起来。
水珠顺着紧实了许多的胸膛和脊背滚落。
他走到一人高的铜镜前,抹去镜面上的水汽。
镜子里的人影让他愣了一下,随即扯起嘴角笑了。
脸上,脖颈上,手臂上,是均匀的黝黑,与身上其他部位的肤色形成了突兀的对比。
脸颊和鼻梁处,更是透着海风和烈日留下的暗红,有些地方正在脱落皮屑。
“真成了块黑炭了。”他低声自语,"也好,总比出去一趟,还白白净净回来强。"
他擦干身体,换上柔软的寝衣,头发还带着湿气,倒在了那张久违的拔步床上,几乎在碰到枕头的瞬间,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没有海浪的颠簸,没有营地的号角,没有斧凿的叮当声,只有彻底放松后的深沉睡眠。
再睁开眼时,屋内一片漆黑,窗子缝隙里透进极微弱的光,勾勒出桌椅的轮廓。
他怔怔地躺着,一时竟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刻是深夜还是黎明,究竟在鸡笼的营帐,耽罗的窝棚,还是真的回到了东宫。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接着是内侍压低的声音:“殿下,您醒了?太子殿下来了,在前厅。”
他彻底清醒过来,应了一声,起身点亮了灯烛。看看更漏,已是戌时初刻。这一觉,竟从午后直接睡到了晚上。
他匆匆整理了一下寝衣,走到前厅。
朱标正背对着门,看着墙上悬挂的一幅舆图,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杏黄色的锦缎包袱,包袱皮看起来有些年岁了,颜色不再鲜亮,边角却熨帖得十分平整。
“父王。”朱允熥行礼。
“歇过来了?”朱标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若是还乏,就再歇两日,大婚诸事自有礼部和宫里操持。”
“睡足了,精神好多了。”朱允熥道。
朱标点点头,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小心地解开。
里面是一套叠放整齐的大婚礼服,玄衣纁裳,纹饰庄重。
虽因岁月久远,色彩不如新制的那般炫目,但保存得极好,针脚缜密,用料考究,自有一股沉静端凝的气度。
“这是…父王当年大婚时穿的?”朱允熥有些讶异。
“嗯。”朱标轻轻抚过礼服的衣袖,
“今日清理旧物,翻了出来。想着你的身形与孤当年这个时候相差仿佛,便拿过来让你试试。
若合身,便不必另做许多套了,终究是穿那一两日。宫里用度虽不缺,能省则省,也是惜福。”
朱允熥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心头微暖。
在内侍的帮助下,他换上了这套属于父亲的旧日礼服。
尺寸竟出乎意料地贴合,肩宽、袖长、腰围,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将他挺拔的身姿衬托得愈发英气。
朱标退后两步,静静地望着烛光下的儿子。
儿子身着他当年的礼服,站在相似的位置。
眉眼间依稀有自己的轮廓,眼神却更加锐利明亮,那是经历过风浪,执掌过杀伐后淬炼出的神采。
恍惚间,时光倒流,朱标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父皇和母后尚在盛年,常氏就站在不远处,被女官们簇拥着,站在阳光下明媚地笑……
一股酸涩冲上鼻尖,眼前儿子的身影模糊了。
朱标迅速垂下眼,借着整理桌上包袱皮的功夫,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很合身。不必改了。大婚那日,便穿这套吧。”
“是,谢父王。”朱允熥也察觉到了父亲那一瞬的失神,他没有多问,只是恭敬应下。
朱标又看了他一会儿,最终只说道:“早些休息,养足精神。后日,徐家姑娘会依礼入宫,你们…可见一面。”
说完,他走上前,替他理了理衣襟,然后便抱起换下的包袱,转身缓步离去。
朱允熥站在厅中,看着父亲消失在灯影外的背影,久久未动,夏夜的虫鸣声在耳边疏落地响起。
次日寅时末,天际线透出一抹极淡的灰白。朱允熥已起身,洗漱停当,换了身常服,来到朱标寝宫门外静候。
殿内传来轻微响动,是内侍起身掌灯,准备盥洗物的声音。
又过片刻,听见朱标一声低低的咳嗽。
朱允熥这才示意门口的内侍,自己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殿内烛光温润,朱标正坐在床沿,穿着白色中衣,脸色在烛光下看起来比昨日灯下要好些。
“父王。”朱允熥走近,接过内侍手中温热的布巾,递了过去。
朱标看了他一眼,接过布巾敷了敷脸。朱允熥又去端了青盐和温水,侍候他漱口。
一切有条不紊,内侍们早已退到几步外,垂手侍立。
待朱标漱洗完毕,朱允熥取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袍,帮他穿上。
“在外面这些日子,没落下晨课吧?”朱标伸着手臂,忽然问。
“海上、岛上,每日寅时,只要不起大风浪,儿臣都按时起身,读一个时辰的书,或是看舆图、写札记。不敢荒废。”朱允熥仔细地替他抚平袍袖上的一道褶皱。
朱标应了一声,问道,“此次回来,看你也清减了些,岛上荒凉,饮食起居怕是诸多不便。你身子觉得如何?”
“儿臣年轻,并无妨碍。”朱允熥系着衣带,带着明显的探询,“倒是父王,近来夜里睡得可安稳?咳嗽可还时常发作?饭食进得如何?”
他问得仔细,那个可怕的念头,像一根尖锐的刺,时常冷不防扎一下。
他记得清楚,史书上的记载,就在今年夏秋之交…
朱标走到铜盆前净手。
“今年开春以来,不知怎的,倒是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
夜里睡得沉了,往年这时节总要犯的嗽疾,今春竟没怎么发作。
饭食也比往年香甜些,用过后,胸口不再有烧灼烦闷之感。
太医前日请平安脉,说脉象平稳有力…”
他说得很平常,朱允熥听着,心头那根绷了许久的弦,松开了大半。
他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声音也轻快了许多,“父王近年劳心之事渐少,心境开阔,自然身康体健。”
朱标没接这话,“待会儿用了早膳,随孤去文华殿。李景隆递了牌子,似乎京都之行很曲折,听听他怎么说。”
早膳很简单,父子二人安静用完,便起身往文华殿去。
文华殿内,窗扉大开,晨风穿堂而过,稍稍驱散了暑意。
朱标在书案后坐下,朱允熥侍立在侧。不多时,殿外便传来通报:“曹国公李景隆奉召觐见。”
“宣。”
李景隆快步走入殿中。
“叩见太子殿下,皇太孙殿下。”
朱标抬了抬手,“平身,赐座。九江,你这趟辛苦了,差事办得很好,陛下很高兴。你且将日本之行,所见所闻详细奏来。"
李景隆瞄了眼殿中的讲官和内侍,朱标会意,命众人悉数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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