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外的闯军大营，空气中弥漫的焦躁已近乎沸腾。
连日对峙的无功而返，小规模冲突的损兵折将，以及关外那越来越清晰的不祥烟尘，都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
中军御帐内，李自成脸色铁青，听着刘宗敏等人关于强攻山海关伤亡惨重的汇报，烦躁地将一支令箭摔在地上。
“废物！
都是废物！
一座关城，打了这许多日，竟寸步难进！”
就在这火山即将喷发的边缘，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侍卫的阻拦声。
“陛下！
天工院苏大学士有十万火急军情求见！”
内侍的声音带着惊慌。
李自成眉头紧锁，极不耐烦地吼道：
“让他进来！”
他此刻最不想见的，可能就是那个屡屡泼冷水、唱反调的苏俊朗。
帐帘掀开，苏俊朗大步走入。
他衣衫略显凌乱，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厚厚的文书。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行礼，而是直接走到御案前，将文书重重放下。
“陛下！
臣有确凿证据，事关我军生死存亡，不得不冒死直言！”
苏俊朗的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李自成被他的气势所慑，暂时压下了怒火，狐疑地拿起那卷文书。
牛金星站在一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陛下请看！”
苏俊朗语速极快，手指点着文书上的内容，“此乃臣破译的关外建奴与吴三桂往来密电！
吴三桂早已决意降清，所谓据关抵抗，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待清军主力的缓兵之计！
清睿亲王多尔衮亲率八旗主力，已逼近一片石！
我军当前最大之敌，绝非关内区区关宁军，而是关外虎视眈眈的建奴铁骑！”
文书上，是苏俊朗连夜整理出的、用最直白语言翻译的密码内容：
“许封平西王”、“合击流寇于关下”、“八旗即至”等字眼，触目惊心。
后面还附有对抓获信使的审讯笔录，指证有牛金星手下与关外秘密联络的蛛丝马迹，以及技术侦察小队观测到的大规模军队调动报告。
苏俊朗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李自成，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陛下！
此刻我军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后勤不继。
若清军主力突然自关外杀出，与吴三桂内外夹击，我军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为今之计，唯有立即放弃强攻，全军火速撤退，回防北京，整顿内部，肃清奸佞，方有喘息之机！
再迟，就来不及了！”
他虽未直接点名牛金星，但“肃清奸佞”、“内部有人通敌或误国”的暗示，已如利剑般指向御帐中的某人。
李自成初看密码译文，脸色骤变，握着文书的手微微颤抖。
吴三桂降清？
清军主力已至？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他头晕目眩。
若此情报为真，那当前局势确是危如累卵！
然而，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站在一旁的牛金星忽然发出一声悲愤的哀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
“陛下！
陛下明鉴啊！
苏俊朗此言，实乃诛心之论，亡国之语啊！”
他指着苏俊朗，声音凄厉，“他仗着有些奇技淫巧，深受国恩，却不思报效！
如今大敌当前，非但不思破敌之策，反而捏造此等骇人听闻的谎言，污蔑重臣，动摇军心！
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啊！”
牛金星的话，如同毒液，瞬间激活了李自成心中早已被种下的猜疑种子。
是啊，苏俊朗一直反对出征，如今又拿出这些“捕风捉影”的所谓证据（那些密码符号他根本看不懂），极力主张退兵……这难道真如牛金星所说，是畏敌怯战，甚至……别有用心？
联想到苏俊朗掌握的那些神秘技术和那支只听命于他的“妖兵”，李自成的心中顿时被一股莫名的恐惧和愤怒所取代。
他猛地将文书摔在案上，勃然大怒，指着苏俊朗厉声喝道：
“苏俊朗！
你放肆！
竟敢凭这些鬼画符般的东西，便危言耸听，乱我军心，还敢含沙射影，疑我重臣！
分明是你自己畏敌如虎，贪生怕死，又欲构陷忠良，以掩盖你迟迟造不出破敌利器之过！
朕看你才是其心叵测！”
见李自成态度转变，牛金星心中狂喜，面上却更加悲愤，磕头如捣蒜：
“陛下圣明！
苏俊朗此举，绝非怯战那么简单！
他早不报，晚不报，偏偏在我大军与敌对峙、胜负未分之时，抛出此等谣言，力主撤军！
臣怀疑，他是否早已与关外勾连，此番前来，正是要为吴三桂和建奴做内应，乱我阵脚，助敌取胜啊！
陛下！
此等国贼，万万不可轻饶，应即刻拿下，严加审讯！”
这反咬一口的指控，恶毒至极，直接将苏俊朗打成了通敌卖国的奸细。
帐内刘宗敏等将领，此刻也面面相觑。
他们虽对苏俊朗的部分判断（如清军威胁）心有戚戚，但更不愿承认是自己掳掠陈圆圆的行为引发了如此大祸。
出于维护自身利益和跟随李自成的心态，他们纷纷出声：
“陛下，牛丞相所言有理！
岂能因一人之言，便自乱阵脚！”
“苏先生，你的火器若真厉害，何不拿出来先破了山海关？”
“我看他就是怕了！”
帐内形势急转直下，苏俊朗从直言进谏的忠臣，瞬间变成了众矢之的的“危言耸听者”甚至“疑似内奸”。
他看着暴怒的李自成，痛哭表演的牛金星，以及一众或沉默或指责的将领，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最后的努力，已经彻底失败。
理性的声音，在这片被权力、虚荣和恐惧充斥的泥潭中，注定无法被听见。
李自成在牛金星的哭诉和将领们的附和下，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他铁青着脸，下达了最终命令：
“苏俊朗妖言惑众，动摇军心，着即解除一切军务，于军中软禁，没有朕的命令，不得擅离，亦不得再过问军事！
其麾下人员器械，暂由……由牛丞相派人接管看管！
待朕破了山海关，再行处置！”
“退下！”
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上前，架住了苏俊朗。
苏俊朗没有挣扎，只是深深地、带着无尽的失望与悲凉，看了李自成一眼，又冷冷地扫过牛金星那掩饰不住得意的脸，然后默默地被带出了御帐。
然而，就在苏俊朗被带出御帐，李自成余怒未消，牛金星暗自庆幸之际，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度恐慌、撕心裂肺的呐喊和混乱的马蹄声！
“报——！！！
八百里加急！
八百里加急！！”
一名浑身是血、盔甲歪斜的夜不收，连滚带爬地冲破侍卫的阻拦，直接扑入御帐，瘫倒在地，用尽最后力气嘶喊道：
“陛下！
不……不好了！
关外……关外……建奴八旗主力，铺天盖地，打着睿亲王多尔衮的旗号，已……已抵达一片石！
与吴三桂的关宁军……汇合了！
烽火连天，一眼望不到边啊！！”
喊完，这名夜不收便力竭昏死过去。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御帐内，刚才还充斥着怒斥与争吵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自成脸上的怒容僵住，瞬间转为难以置信的震惊，继而是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牛金星那得意的表情也彻底冻结，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苏俊朗的警告，每一句话，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最残酷的现实，狠狠地砸在了他们的头上。
一切都晚了。
清军主力不是可能来，而是已经来了！
就在山海关外，与吴三桂合兵一处！
李自成踉跄一步，跌坐在龙椅上，双手死死抓住扶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如同冰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和虚荣。
牛金星也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而被侍卫押解着、尚未远去的苏俊朗，在帐外清晰地听到了那最后的噩耗。
他闭上双眼，仰头向天，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在脸上，心中没有一丝一毫“料事如神”的得意，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彻骨的冰凉和绝望。
“完了……”
最终的决战，已无可避免。
而大顺政权和他的大军，正以最疲惫、最混乱、最不利的姿态，被拖入了这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历史的车轮，带着碾碎一切的巨响，轰然驶向了那片注定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一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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