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钢铁厂的老工人张大山就被窗外的声音吵醒了。不是熟悉的厂区广播,也不是机器的轰鸣,是重型卡车驶过坑洼路面时,那种沉闷而持续的低吼。他披衣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薄雾中,几辆拉着钢筋水泥的卡车正缓缓驶过宿舍区外那条通往江边的年久失修的老路。更远处,原本是江钢废弃煤场和一片滩涂的地方,几台黄色的打桩机像钢铁巨人般矗立,臂膀已经开始规律地起落,发出“咚、咚、咚”的夯击声,沉闷有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穿透晨雾,直抵人心。
那里,是规划中“江州长江公铁两用大桥”的北岸桥址。这个谈论了十几年、图纸都发黄了的项目,在“四万亿”的东风下,一夜之间从蓝图跳进了现实。张大山眯着昏花的老眼看了许久,才缓缓关上窗。床头柜上,摆着儿子昨天从省城寄回来的信。儿子在信里说,他工作的那家设计院,最近接到的活多得做不完,天天加班,但“心里踏实,有奔头”。儿子还叮嘱他,市里组织的“老工人技能提升班”一定要去报名,学学新设备操作,以后桥建好了,维保也需要有经验的老师傅。
张大山拿起那封信,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信纸。厂子混改后,他转到了设备维保的新岗位,虽然还在适应,但至少没下岗。现在,这桥又开始建了。他不懂什么“四万亿”,什么“宏观调控”,他只知道,沉闷了很久的空气,好像又开始流动起来了,带着一股钢筋混凝土和柴油混合的、粗糙而充满力量的气息。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省发改委大楼,一场围绕这股“流动气息”如何具体引导的“硬仗”刚刚进入白热化。
“秦书记,这是各地市上报的第二批、第三批重点项目补充清单,总数又增加了两百多个,总投资估算新增超过三千亿。”省重点办主任将厚厚一摞打印件放在秦墨面前,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各地市领导的电话都快把我们项目处的线路打爆了,都说‘机不可失’,要求加快审批,最好能‘特事特办、绿色通道’。”
秦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距离省委确立新的评审机制才过去两周,项目申报的浪潮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四万亿”具体细则陆续出台的刺激下,变得更加汹涌。这其中,确实有不少酝酿多年、条件成熟的优质项目,但也不乏临时拼凑、意图“搭便车”的“凑数工程”。
“按新规办。”秦墨没有翻动那堆文件,语气不容置疑,“所有申报项目,必须通过统一平台填报,提交完整的前期要件。专家评审组要独立、封闭评审,严格执行‘技术、经济、社会、环境、风险’五维评分体系。得分靠前的,进入下一轮答辩和现场核查;得分不达标或存在‘一票否决’情形的,直接退回,并说明理由。这个口子,不能开。”
“可是……”重点办主任面露难色,“有些地方反映,我们的评审标准太严,流程太长,特别是那个‘社会风险评估’和‘长远效益评估’,很多项目以前根本没做过,觉得是‘添麻烦’。还有,几个地市的领导私下说,别的省可没这么麻烦,都是‘领导点头、一路绿灯’……”
“他们觉得麻烦,那就对了!”秦墨抬起头,目光如电,“以前我们吃亏,就吃亏在‘怕麻烦’、‘图省事’上!项目上了,问题留下了,烂摊子谁收拾?‘四万亿’是救急的钱,更是救命的钱,是给未来播种的钱!播种能不讲时节、不看土壤、不分良莠吗?我们定的不是‘麻烦’,是规矩,是底线,是科学发展的‘护栏’!谁不适应,谁学习!谁不执行,谁负责!”
他顿了顿,放缓语气,但更显凝重:“你要把道理跟下面讲清楚。我们不是卡他们,是帮他们。现在严格把关,是为了避免将来项目半死不活、债务高企、矛盾激化。真正的‘绿色通道’,是留给那些前期工作扎实、综合效益突出、抗风险能力强的优质项目的。我们要用这套机制,把真正的好项目、有担当的企业家筛选出来,给予最快速、最有力的支持。这才是对地方发展最大的负责!”
打发走重点办主任,秦墨立刻召集“重大项目统筹评审与风险管控委员会”的成员开会。会议室的白板上,已经画满了复杂的项目关联图和评分矩阵。
“同志们,水已经来了,现在是考验我们堤坝和疏浚能力的时候。”秦墨开门见山,“当前最紧要的,是集中力量,优先评审、推动一批具有全局性、战略性、标志性的‘龙头项目’上马,尽快形成实物工作量,稳定预期,提振信心。我提议,第一批聚焦三个方向:一是以‘江州长江大桥’为代表的重大交通枢纽工程;二是以‘长风科技’二期、‘新能源电池产业园’为代表的先进制造业和战略性新兴产业项目;三是以‘棚户区改造’、‘职业教育扩容’为代表的重大民生工程。对这些项目,要成立专班,倒排工期,挂图作战!”
“资金保障是关键。”财政厅长接口,“第一批中央资金已经下达一部分,省里的配套和产业基金也在跟进。但必须确保专款专用,封闭运行。我们建议,所有项目资金支付,必须与工程进度、审计结果、绩效目标严格挂钩,通过省级国库集中支付系统直接拨付到最终供应商,减少中间环节,最大限度防止挪用和沉淀。”
“监管必须同步。”纪委书记语气严肃,“我们已经收到一些反映,个别地方在项目招投标中,有量身定做、围标串标的苗头。委员会下设的监督组,要联合审计、财政、公共资源交易中心,对第一批重点项目进行全程跟踪监督。特别是招投标、设计变更、资金支付、竣工验收等关键环节,要瞪大眼睛。谁敢伸手,坚决斩断!”
会议高效而务实。在秦墨的强力推动下,新的项目评审和推进机制开始像精密的齿轮一样咬合运转。虽然仍有抱怨和阻力,但“规矩”的力量开始显现。一些纯粹凑数、漏洞明显的项目被果断筛除;几个前期扎实、带动性强的项目,则获得了“绿色通道”般的快速审批和资金支持,迅速从图纸走向工地。
香港,太平山顶的私人会所。郑国权站在露台上,远眺着维多利亚港的璀璨夜景,手中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单一麦芽威士忌。与江南省那边热火朝天的“基建潮”相比,他这里的气氛显得沉静,甚至有些阴郁。
“秦墨的动作很快,也很硬。”他身后的分析师递上一份简报,“他搞的那套项目评审机制,虽然下面有怨言,但确实挡住了不少我们之前看好的、可以操作的‘快钱’项目。‘明州海工’已经被正式否了,前期投入打了水漂。我们在几个地市扶持的‘白手套’公司,最近在拿项目上也遇到了麻烦,新规矩下,他们那些‘传统优势’不太管用了。”
郑国权轻轻晃动着酒杯,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意料之中。如果秦墨那么容易对付,这场游戏反而无趣了。”他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筑起了堤坝,想规范潮水的流向。但潮水一旦起来,自有其力量和盲动。堤坝筑得再高,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渗水,更挡不住潮水下面涌动的暗流。”
“您的意思是……”
“两条腿走路。”郑国权转过身,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第一条腿,继续在‘合规’的框架下寻找机会。秦墨不是支持‘战略性新兴产业’吗?那我们就投其所好。寻找那些真正有技术、有市场但极度缺钱的创新型中小企业,用我们的基金,以‘战略投资者’的身份进去。要求不高,只要能进入董事会,能接触到核心技术信息,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其发展方向。我们要从‘掠夺者’,变成‘合作者’,至少看起来是。”
“第二条腿呢?”分析师追问。
郑国权走到室内巨大的显示屏前,调出江南省及周边省份的地图,手指划过几条主要河流和交通干线:“水坝蓄水,也会抬高水位,改变水文。秦墨把资源集中投向那些‘龙头项目’,必然会导致其他领域、其他地区的资源相对紧张,特别是基层配套、中小企业、传统行业的转型支持。这些地方,就是水位抬升后,堤坝相对薄弱、水流相对湍急的地方,也是我们之前熟悉的‘浑水’。”
他转过身,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通知我们内地的‘朋友们’,把资源和注意力,适度从那些被秦墨盯死的‘大项目’上抽离出来,转向那些看似不起眼,但数量庞大、监管相对宽松的县乡一级的基础设施配套、环保改造、产业园区‘三通一平’等项目。这些项目单体投资不大,但总数惊人,监管链条长,操作空间……也就相应大了。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这些项目,直接关系到基层的就业、乡镇的财政收入、地方官员最看重的‘短平快’政绩。在这里制造一些‘成功案例’,形成一些‘路径依赖’,比在省里跟秦墨硬碰硬,效果可能更好,也更隐蔽。我们要学会,在秦墨构筑的主流河道之外,开辟我们自己的‘支流’和‘湿地’。”
分析师快速记录,眼中露出佩服的神色:“高明!那对‘长风科技’那边……”
“‘长风科技’是秦墨的‘心头肉’,也是他的‘样板工程’。”郑国权眼神转冷,“对‘样板’,策略要调整。之前试图挖人和窃取技术,看来引起了警觉。那就换一种方式。继续通过我们参股或控制的上下游企业,加强与‘长风科技’的‘正常商业合作’。同时,在资本市场,可以开始适度释放一些关于其技术路线争议、竞争对手进展、行业周期波动的‘中性偏空’的研究观点,不必激进做空,但要潜移默化地影响投资者预期,抬高其后续融资成本。另外,”
他走回酒柜,又给自己倒了一点酒:“我记得,陈长风有个儿子,在国外读书?找机会,表达一下我们基金会对优秀青年学子的‘赏识’和‘支持’。不必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我们要看的,是长远的棋局。”
江州市,“江南云谷”大数据产业园的临时指挥部里,灯火通明。冲突平息后,在秦墨的亲自督促下,征地补偿和村民安置方案迅速优化落地,项目得以继续推进。但此刻,项目总指挥、市发改委副主任却对着图纸和预算表,眉头拧成了疙瘩。
“省里的评审是过了,首期资金也到了。但配套的道路、管网、电力增容,这些钱要市里和区里配套解决。区里财政本来就紧张,这么大缺口,怎么办?”他对着电话那头诉苦,“还有,省里要求我们优先采购国产设备和软件,支持自主创新。理念我支持,可国产的一些产品,性能稳定性还在验证期,价格也不比进口的便宜多少,我们工期这么紧,万一出问题耽误了,责任谁担?”
电话那头是市领导,也只能苦笑安抚:“克服克服,现在是特殊时期,要有大局观。国产化是政治任务,也是长远方向。性能问题,多测试,多找厂家沟通。配套资金……市里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别的项目里调剂一点。”
总指挥放下电话,叹了口气。理想很丰满,现实往往骨感。省级层面的顶层设计和高标准要求,落到基层的具体操作中,就是一个个需要协调、妥协、甚至硬扛的难题。他望向窗外已经开始平整的土地,那里未来将崛起江南省数字经济的标杆,但此刻,他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前路并非一片坦途。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刚刚拿到省产业引导基金一笔关键注资的“长风科技”新研发中心里,陈长风正带领团队,对刚刚流片回来的新一代通信芯片进行紧张的测试。屏幕上数据飞快滚动,工程师们屏息凝神。
“功耗降低15%!”
“数据传输速率达标!”
“稳定性通过初步压力测试!”
实验室里爆发出低低的欢呼。陈长风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但随即又被忧虑取代。芯片设计出来了,流片成功了,但后面的大规模量产、市场推广、生态构建,每一步都是坎。竞争对手不会坐视,国际市场风云变幻,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郑国权,更像一条随时可能窜出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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