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力设计院,所有人都知道“听话比能力重要”。
可当百年一遇的特高压工程出现致命隐患时,听话的下属集体沉默。
只有那个总被领导批评“不听话”的技术骨干,在最后关头拍案而起。
而他的直属上司,此刻正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名字——在隐瞒风险的确认书上。
---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防辐射玻璃过滤成惨白色,均匀涂抹在xx电力设计院敞阔的办公区。空气里悬浮着细小的尘埃,在恒温空调营造出的凝滞气流中缓缓沉浮。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极轻的翻阅纸张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安心的白噪音。
王海川的独立办公室就在这片开阔办公区的尽头,玻璃隔断配上深胡桃木色的门。此刻,他刚抿了一口温度正好的金骏眉,靠在宽厚的皮质椅背上,目光掠过外间那些伏案的背影,最后落在斜对面那个略显突兀的空位上。
陈伟又没在工位上。
王海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陈伟,所里出了名的“技术大拿”,也是出了名的“不服管”。院里组织的思想学习,他总有“技术难题”要攻关;领导讲话到关键处,别人都埋头猛记,他时不时眼神飘忽;布置的任务,交是能按时交,可方案里总夹带着些让人头疼的“优化建议”和“风险评估”。
能力?王海川从不否认陈伟在变电一次设计、特别是在新型GIS设备应用上的造诣,院里几次棘手的现场故障排查,他都出了关键力气。但设计院是什么地方?是讲规矩、讲流程、讲集体意志的地方。特高压工程,国字头的重点任务,更是如此。要的是如臂使指,要的是整齐划一。
他想起上周的室例会,部署“白鹤滩-江苏”±800千伏特高压直流线路配套的林湾变电站扩建项目初步设计任务。这是院里今年的头号工程。他特意点了陈伟所在的主接线及配电装置组组长李辉的名,强调务必按院里的统一技术原则和过往成熟经验来,确保方案“稳妥可靠”。
李辉当时腰板挺得笔直,回答得又快又响亮:“王所放心,我们一定严格按照领导指示和院里规范,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那才是他需要的人。李辉技术不算顶尖,但胜在踏实、勤恳,最关键的是,领会意图快,执行不打折扣。这次林湾项目,他就有意让李辉多挑担子。
想到此处,王海川舒了口气,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那份待签的《林湾变电站扩建工程初步设计概算审批表》上,嘴角微弯。一切都在掌控中。
他拿起内线电话:“小张,让李辉把林湾项目主接线的最新修改版送过来。还有,催一下陈伟,他那个过电压与绝缘配合的仿真报告,下班前必须发我。”
---
几乎在王海川放下电话的同时,设计院地下一层的仿真计算中心里,巨大的服务器机柜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陈伟面前的三个显示屏上,流动着不同颜色的数据和曲线。他头发有些蓬乱,眼镜片后的双眼布满血丝,紧紧盯着中间屏幕上的一组波形。
那是一个短路电流开断后的瞬态恢复电压(tRV)仿真结果。按照常规经验和以往类似工程的数据,曲线本该在某个阈值下逐渐衰减,但此刻,代表林湾站新型800千伏GIS母线侧快速接地开关动作的紫色曲线,在某个微秒级的瞬间,陡度超出了标准限值,形成一个尖锐的“毛刺”。
“不对……”陈伟喃喃自语,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屏幕冷光映着他越来越凝重的脸。这个毛刺,恰好卡在SF6气体绝缘在陡波冲击下可能发生闪络的敏感区间。概率或许不高,但在系统遭受严重冲击、多重故障叠加的极端情况下,可能引发母线绝缘击穿。
后果是什么?局部停电是最轻的,保护误动、开关拒动、设备连环爆炸……陈伟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反复检查了模型参数、边界条件、计算方法,甚至重新核对了设备厂家提供的原始数据。那个刺眼的毛刺依然存在。
他猛地靠回椅背,深吸一口气。这不是小问题。必须立刻报告。
他抓起桌面的内部电话,想了想,又放下。李辉会怎么反应?那位组长最近所有心思都在如何“更圆满”地落实王所的指示上。上次提出对另一处接地网电位的微小疑虑,就被李辉用“过度设计”、“要相信成熟经验”给堵了回来。
直接找王海川?陈伟眼前浮现出王副所长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他记得有一次,自己因为在评审会上对某个沿用多年的防雷方案提出数据质疑,会后被王海川“委婉”地提醒:“小陈啊,技术钻研是好的,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院里这么多专家定的方案,总有它的道理。要多看大局,多领会领导意图。”
大局?意图?
陈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关掉了复杂的仿真软件界面,快速整理出核心数据图表和简明扼要的风险说明,打印出来。然后,他打开邮箱,在收件人栏敲下“李辉”,主题写了“林湾项目紧急技术风险提示”,鼠标悬在发送键上,停顿了几秒。
他抄送给了仿真中心的刘主任,一位快退休的老高工。
邮件发了出去。机房的嗡鸣声似乎更响了。
---
李辉收到邮件提示音时,正在仔细核对一份物资采购申请单。他点开陈伟的邮件,快速浏览,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又是陈伟。又是“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耐着性子看了看那些曲线和图表,坦白说,有些细节他没完全看懂,但“绝缘闪络风险”、“极端情况可能扩大事故”这些字眼,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林湾项目是王所亲自抓的,也是他李辉争取那个空缺的主任工程师位置的关键一仗。初步设计评审会下周就要召开,这个时候爆出这种“可能”、“或许”、“极端情况下”的风险,意味着什么?
王所会怎么看他?一个连手下技术人员都管不住、不能确保方案“稳妥”的组长?
他定了定神,拿起电话打给陈伟,语气是刻意压制的平稳:“陈工,邮件我看了。仿真毕竟是理论模型,和实际工况有出入。我们用的GIS是国内顶尖厂家的最新成熟产品,有多项成功应用案例。你这个极端条件,是不是设定得太理想化了?”
电话那头,陈伟的声音透着焦急:“李组,概率低不代表没风险,特高压无小事。这个tRV陡度超标点很隐蔽,常规测试未必能覆盖,一旦在系统薄弱时被触发……”
“好了好了,”李辉打断他,语气加重了些,“你的谨慎态度是好的。但工程要讲科学,也要讲实际。这样,你把资料发我详细版,我组织组里技术骨干讨论一下。记住,在最终结论出来前,不要对外扩散,尤其不要惊动王所。明白吗?”
不等陈伟回答,李辉挂了电话。他坐了一会儿,然后点开另一份文件——那是王海川秘书刚发来的、为评审会准备的汇报ppt模板。模板精美,基调昂扬,充满了“重大成果”、“技术领先”、“安全可靠”的措辞。他新建了一个文件夹,把陈伟的邮件和相关图表拖了进去,文件夹命名:“待议事项-低优先级”。
下午,李辉召集了几个平时听话、技术上也过得去的老组员,开了个闭门小会。他简单提了一下陈伟的“新发现”,但措辞变成了“个别同志在仿真中发现了一个非典型数据波动”,然后重点强调了项目按期推进的“极端重要性”。与会者都是明白人,有人点头称是,有人提出一些不痛不痒的看法。不到半小时,会议达成“共识”:此问题属于极小概率事件,在当前设计裕度下风险可控,建议作为“远期优化研究方向”,不影响现有方案提交。
李辉很满意。他给陈伟回了封邮件,抄送了参会人员,措辞官方:“经组内技术讨论,认为所提现象值得关注,但基于现有工程实践和设备可靠性,初步判断不影响本次初步设计方案的安全性及上报。请将相关资料归档,作为技术储备。当前请集中精力完成既定任务。”
陈伟收到邮件,看着那冰冷的、盖棺定论般的措辞,拳头在桌下悄悄握紧。他看向仿真中心刘主任的工位,那位老高工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对他的目光毫无反应。
---
初步设计评审会如期在院里的第一会议室举行。深红色的长条桌,锃亮的茶杯。甲方代表、院领导、外聘专家济济一堂。
李辉代表三所作主要汇报。他穿着熨帖的西装,站在投影幕布旁,口齿清晰。ppt一页页翻过,设计依据充分,方案比选合理。他特意提到了多次“内部严格审查”,赢得了几位院领导赞许的点头。
王海川坐在领导席中间,面带微笑。这才是他想要的局面:高效、顺畅。他的目光掠过台下,看到陈伟坐在后排角落,低着头。王海川心里微微哼了一声,还是欠历练。
汇报结束,进入专家质询环节。开始几个问题都是关于投资概算和施工组织的,李辉应对自如。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外聘专家,国内高压绝缘领域的权威吴教授,扶了扶眼镜:“李组长,关于500千伏GIS母线侧快速接地开关开断故障电流后的tRV特性,在考虑近区故障与操作过电压叠加的极端工况下,你们是否对tRV的陡度进行了针对性校核?特别是,有无发现可能接近绝缘配合裕度边界的风险点?”
会场忽然安静了一瞬。
李辉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恢复:“感谢吴教授的问题。这个方面我们当然高度重视,进行了充分的仿真计算。结果表明,在全部考虑工况下,我们的设计都有充足的绝缘裕度。”他回答得流利,手心却开始冒汗。
“哦?”吴教授翻动着手中的仿真报告摘要,“可我注意到,你们提供的报告摘要里,tRV波形图似乎做了平滑处理。能否看一下更详细的原始仿真数据?”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李辉。王海川也收起了笑容,看向李辉,眼神里带着疑问。
李辉感到喉咙发干。他知道,那份“详细原始数据”,连同那个该死的“毛刺”,都被他锁在“低优先级”文件夹里。
“这个……详细的原始数据量非常大,”李辉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会前准备时间有限……如果您需要,会后我们可以提供……”
“会后?”吴教授皱起眉头,“绝缘配合是特高压设计的安全生命线。李组长,安全无小事。”
会场气氛微妙起来。几位甲方代表也开始交头接耳。
王海川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盯着李辉。李辉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用整理了。”
一个声音从后排传来,不大,但清晰。
陈伟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蓝色文件夹,脸色因为紧张和激动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
“详细数据在这里。”陈伟深吸一口气,“关于林湾站800千伏GIS母线侧快速接地开关,在近区短路与操作过电压特定相位叠加的极端情况下,tRV波形存在一个陡度超标点。这是仿真模型、参数和原始波形。”
他迈步向前,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走到会场前方,将那份蓝色文件夹,径直放在了吴教授面前的桌子上。然后,他转向王海川和李辉的方向,微微欠身,却再没说一句话,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背挺得笔直。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投影仪发出的光柱里,尘埃疯狂舞动。
王海川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盯着陈伟,眼中翻涌着怒火。李辉面如死灰,僵在原地。吴教授迅速翻开文件夹,专注地查看起来。
死寂持续了大约十秒,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王海川终于动了,他先是狠狠瞪了李辉一眼。然后,他强压下情绪,勉强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这个……可能是我们内部技术沟通和材料整理上存在一些疏漏。感谢吴教授的严谨,也感谢……陈工提供了更详细的资料。看来,这个问题需要我们立刻组织力量,进行专题复核。今天的评审会,相关部分暂时搁置。”
他的声音还算镇定,但放在桌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失控了。
会议在一片尴尬中匆匆结束。王海川第一个铁青着脸离开会议室,李辉耷拉着脑袋跟在他后面。
陈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慢慢站起身。周围的同事匆匆走过,没人跟他打招呼。他走到窗边,窗外,城市在夏日阳光下蒸腾,远处隐约可见高压输电塔的轮廓。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但他胸腔里,那颗沉寂了许久、属于工程师的心脏,却在此刻,沉重而有力地跳动了一下。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电力设计院的日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