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张棣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沉肃的面容上交织着权衡与决断。永宁侯府突如其来的提亲，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生的湖面，激起的不仅是水花，更是方向的抉择。
“芙华想见一见那沈玦，”英国公夫人坐在一旁，眉间忧色未褪，“依我看，这孩子说得在理。仓促定亲已属无奈，若连对方品貌性情都一无所知，我们做父母的，如何能安心？”
张棣停下脚步，目光如电：“见，自然要见。但如何见，却需斟酌。”他沉吟道，“永宁侯府此时重提旧约，无论是出于真心念旧，还是另有所图，于我们眼下而言，未尝不是一个绝佳的转圜之机。若能成，便可顺势推却皇家可能有的念头；若不成，也好早做其他打算。”
他看向夫人，声音压低了几分：“关键是，这沈玦本人，是否堪配我儿？他的病是否真如所言已然痊愈？其人心性才智又如何？这些，绝不能只听永宁侯府一面之词。”
夫妻二人商议至深夜，最终定下方案。由英国公夫人次日修书一封，婉转告知永宁侯夫人，两家既有旧谊，不妨让年轻人寻个由头，在长辈看顾下远远见上一面，彼此心中也好有个底。
永宁侯府那边回信极快，语气十分爽快体谅，直言理应如此，并提议三日后在京郊皇家马场，两家可借春日跑马之名，安排一场“偶遇”。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京郊皇家马场绿草如茵，视野开阔。英国公府的车驾到达时，永宁侯府的人似乎刚到不久。永宁侯夫人正由丫鬟扶着下车，见到英国公夫人，立刻笑着迎了上来，彼此寒暄，状若无意。
张桂芬跟在母亲身侧，一身火红色的骑射服，衬得她肤白似雪，英气逼人。她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永宁侯府的车驾随从，并未立刻看到符合“病弱公子”形象的年轻男子。
永宁侯夫人见状，笑着指向不远处一处搭建好的、视野极佳的凉棚，道：“玦儿身子方愈，不耐久晒，我便让他在那边凉棚下歇着，看看风景。芙华若是想跑马，自去便是，不必拘礼。”
张桂芬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凉棚之下，果然坐着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依稀辨出那人身姿挺拔，肩背线条流畅，并非想象中久病之人佝偻瘦弱的模样。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的喧闹隔绝开来，自成一派清寂。
“多谢夫人。”张桂芬收回目光，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随即利落地翻身跨上早已备好的爱马“逐电”，那是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她轻叱一声，缰绳一抖，便如一道离弦的红色箭矢，冲入了广阔的草场。
她需要驰骋，需要让风灌满胸膛，吹散这几日积压在心头的憋闷与滞涩。
凉棚之下，沈玦手持一杯清茶，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草场上那抹肆意飞扬的红色身影。他看着她纵马疾驰，看着她与座下骏马浑然一体的默契，看着她因运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比星辰更亮的眼眸。
他指节修长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底深处是一片幽邃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深海。无人知晓，这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压抑着怎样汹涌的浪潮。
张桂芬跑了几圈，心头的郁气散了不少。她放缓马速，朝着凉棚的方向不近不远地绕行，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这一次，距离近了些。她能看清他侧脸的轮廓，清隽而流畅，鼻梁高挺，唇色略显浅淡，但气色似乎并不算太差。他坐在那里，姿态闲适，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张桂芬心头莫名一跳。
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眸，瞳仁的颜色偏深，如同浸了寒潭的墨玉。眼神很静，没有寻常人初见时的好奇、惊艳或打量，反而像是一口古井，波澜不惊，却又仿佛能洞察一切。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既不失礼，也不热切，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平静得过分。
张桂芬勒住马，心中那种怪异感更浓。这绝不像一个常年卧病、怯于见人之人该有的眼神和气度。
她再次看向凉棚中的那个男子。
所以，他知情吗？他坐在这里，平静地接受这场安排，是因为同样身不由己，还是……这本就是他，或者说永宁侯府的顺势而为？
沈玦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只是，在张桂芬锐利的目光投射过来时，他端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她眼中的了然与审视，如同最炽烈的光，穿透了他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
猎物，似乎比想象中更为敏锐。
而他，并不讨厌这种被看穿些许的感觉。毕竟，他等待、筹谋多年，为的，不就是将这轮骄阳，真正揽入怀中么？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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