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两日里，张桂芬发现自己竟有些难以静心。练拳时，招式偶尔会滞涩；看书时，目光会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那份关于兵法的推演手稿，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动着她的心神。她并非没有读过兵书，也并非没有见过世面，但沈玦口中那份“早年收集”的、独到的推演，却勾起了她极大的好奇，更隐隐带着一种被认可的期待。
这日午后，她正坐在书房窗下，面前摊开着那幅汴京详图，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朱笔标注的小径与店铺上流连，院外便传来了通传声——永宁侯府三公子到访。
她的心，几不可查地快了一拍。
整理了一下衣裙，确保神色如常，她方才起身，并未去前厅，只吩咐将人引至外书房的暖阁。那里虽属外院，却与她日常起居的内院仅一廊之隔，既不算太过私密，又比正经待客的前厅多了几分随意，正合他们此刻“未婚夫妻”的身份。
沈玦随着引路的仆从步入暖阁时，便见张桂芬正立于书架前，似在挑选书籍。她今日穿着一身家常的湖水绿襦裙，未施粉黛，青丝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少了几分宫宴上的明艳逼人，却多了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清丽与宁静。
“张姑娘。”他拱手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温和。
张桂芬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今日仍是一身素雅长衫，只是颜色换成了更显沉稳的墨青色，手中捧着一个看起来颇为厚实的锦缎包裹。
“沈公子。”她还礼，目光掠过他手中的包裹，“有劳公子亲自走这一趟。”
“举手之劳。”沈玦走上前，将包裹放在临窗的梨木小几上，动作从容地解开系带，露出里面一叠摆放整齐、纸张略显泛黄的手稿，“这便是那份关于之前那本书中的中车步骑协同阵法推演手稿，其中有些想法尚显稚嫩，姑娘姑且一看，若有谬误，还望不吝指正。”
他的态度谦逊而自然，仿佛只是同好之间的交流，并无半分施恩或讨好的意味。
张桂芬的注意力立刻被那叠手稿吸引。她走上前，拿起最上面一页，目光迅速扫过。只见上面并非单纯的文字论述，而是绘满了精细的阵型演变图，辅以密密麻麻的注解，笔迹清峻有力，与那日汴京详图上的朱笔小字如出一辙。更让她心惊的是，这推演并非纸上谈兵，其中竟结合了西北地势、敌军惯用战术乃至粮草补给线路进行综合分析，其思路之缜密，见解之老辣，绝非常年浸淫此道者不能为。
这哪里是什么“早年稚嫩”的想法？这分明是极具实战价值的兵法心得！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玦，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探究：“这……当真是公子早年推演？”
一个常年卧病、几乎足不出户的人，如何能对边关战事、军队调度有如此深刻独到的理解？
沈玦对上她惊疑的目光，神色未变，只浅浅一笑，那笑意淡如远山轻岚：“病中无聊，杂书看得多些，胡思乱想罢了。让姑娘见笑了。”
他轻描淡写，将这一切归咎于“病中无聊”与“杂书”，可张桂芬如何能信？她自幼耳濡目染，深知这等层次的见解，绝非闭门造车所能得。他身上，定然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然而，他显然不欲多言。
张桂芬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重新落回手稿上，指尖拂过那些精妙的阵型图，语气带着真诚的赞叹：“公子过谦了。此等见解，若传扬出去，足以令诸多边关将领汗颜。桂芬……受益匪浅。”
她是真心佩服。抛开这桩婚事的种种算计与迷雾不谈，单论才学见识，眼前这个男子，已足够让她刮目相看。
沈玦看着她专注翻阅手稿的侧脸，看着她因看到精妙处而微微发亮的眼眸，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心中那片沉寂多年的荒原，仿佛照进了实质的阳光，暖意悄然蔓延。
他静静地立于一旁，并未出声打扰，只是在她翻页偶尔遇阻时，会适时地伸手帮她拂平卷起的页角，动作自然，不着痕迹。
暖阁内一时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气氛竟是前所未有的和谐。
张桂芬完全沉浸在了手稿的世界里，甚至忘了身旁还站着一位即将成为她夫君的陌生男子。直到一篇终了，她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才发现沈玦一直安静地陪在一旁。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眼底那抹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温和乃至可以称得上是……柔和的微光。
心湖，仿佛又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多谢公子。”她这次的道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郑重。
沈玦微微一笑：“能得姑娘青眼，是这些陈年旧物的荣幸。”他顿了顿，道，“姑娘若有疑问，或是日后想看其他方面的杂书笔记，随时可遣人告知。”
他没有逾矩地提出下次再见，却留下了畅通无阻的交流渠道。
张桂芬看着他清俊的眉眼，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场“合作”婚姻，或许真的会如他所说，走向一个她无法预料，却……并不让人排斥的方向。
至少，在学问见识上，他们可以成为彼此的知己。
沈玦并未久留，送上手稿，又略坐片刻，饮了半盏茶，便起身告辞，姿态依旧从容得体。
送走沈玦，张桂芬回到暖阁，看着小几上那叠厚重的手稿，久久无言。
猎阳之局，他步步为营。
而她，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那片他精心布置的、充满知识与理解的光影之中。
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防的某一处，悄然松动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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