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瓦松也就刚被吹歪个把钟头,早起的大雾就跟口粘痰似的,把整个听语园都糊住了。
能见度低得吓人,五米开外是人是鬼都看不清。
我在菜地里挥锄头。
这块地荒了太久,土硬得跟生铁似的,每一次锄头下去,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这感觉挺好,实在,比在病床上数天花板踏实。
身后传来脚步声,踩在湿泥地上,噗嗤噗嗤的,听着就不轻快。
阿竹从雾里钻出来,怀里死死抱着个生锈的饼干铁盒,那表情跟抱着个定时炸弹差不多。
她走到我跟前,没说话,先把盒子递了过来。
盒盖一掀,一股子霉味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摞纸,边角都被火燎黑了,那是被人点了火又硬生生扑灭留下的伤疤。
最上面那一页,那行打印字体虽然泛黄,但像是有毒一样扎眼:青山市安宁精神病院住院病历,编号AN-2018-1107。
这编号我背了三年,每一次吃药、每一次电击、每一次被像牲口一样拖进禁闭室,护工喊的都是这串数字。
“磨坊后墙根底下刨出来的。”阿竹的声音有点紧,像是怕我犯病,“看那土色,埋了有些年头了。大概是当年把你送进去的人,想烧又没敢烧透,留着当把柄的。”
我把那摞纸拿出来。
纸张受潮了,软趴趴的,拿在手里沉甸甸像块死肉。
我没翻开看里面写了什么“被害妄想”或者“重度分裂”的屁话,只是用指腹在那行编号上搓了搓。
劣质油墨,沾了一手黑。
“挺好。”我说了句。
阿竹愣了:“这叫挺好?这是你的案底,是他们把你当疯子的证据!”
“我是说这纸浆挺好,含碳量高。”
我把那一摞厚厚的病历本往刚翻开的土沟里一扔,也没那种想撕碎它的发泄欲,就是单纯地像扔一把烂菜叶子。
“哥,你……”
“烧了是灰,风一吹就散了,那是给死人烧纸的弄法。”我一锄头铲起旁边的腐叶土,盖在那摞纸上,又撒了一把菌丝,“埋了是肥。纸是树做的,墨是碳和胶,让它们烂在土里,明年这块地长出来的菜,根子才扎得稳。”
阿竹站在那儿,盯着那个刚刚隆起的小土包看了半天。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小撮褐色的粉末,带着股核桃油的香味。
我认得这东西。
昨晚我把老皮留下的那个“兽王哨”扔下山崖,这丫头居然连夜跑到底下,把摔碎的渣子一点点收回来了。
“老皮说,哨子死了,耳朵才活。”
她一边嘀咕,一边把那些核桃粉均匀地撒在埋病历的土缝里。
粉末刚落地,奇了怪了,那土底下突然钻出来几只指甲盖大小的土萤火虫。
这大白天的,它们的屁股却亮得刺眼,一闪一灭,三长两短。
我眼皮跳了一下。
这频率我太熟了。
当年被关在禁闭室里,窗外的老鼠就是用尾巴敲水管,敲出这个节奏告诉我:查房的走了,你可以睡觉了。
这帮虫子不是成精了,是那核桃粉里带着老皮的气味,那是它们刻在基因里对“鼠王”的条件反射。
头顶上突然炸了个雷,连点过渡都没有,豆大的雨点子就跟泼水似的砸了下来。
这雨来得邪乎,带着股夏天特有的土腥味。
我也没躲,就把鞋一蹬,光脚踩进烂泥里。
冰凉的雨水顺着裤腿往下灌,土沟里的水瞬间浑了。
我脚底板贴着那埋着病历的地方,感觉到底下一阵阵细微的颤动。
那不是地动,是分解。
雨水渗进去,那一摞病历上的油墨正在化开。
我闭上眼,甚至能闻到一股极淡的苦杏仁味顺着地气冒出来——那是当年医院为了省钱,混在墨水里的防腐剂,也是那种让人昏睡一整天的镇定剂原料之一。
地下的菌群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了一样围上去。
那些代表着“疯癫”和“禁锢”的化学成分,正在被这片土地强行拆解,氮归氮,磷归磷,剩下的渣滓变成了最纯粹的养分。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前后不过半支烟的功夫,太阳就毒辣辣地钻了出来。
泥土里腾起一阵白气。
就在那土包上,几株嫩绿的芽尖顶破湿土,跟变戏法似的,肉眼可见地往上窜。
那菜叶子长得有点怪。
对着阳光一看,叶片背面的脉络不是乱长的,隐隐约约聚成了几个黑色的字形。
左边一片像是“妄想”,右边那片看着像“幻听”。
这是那病历纸上的墨迹还没消化干净,顺着根茎吸到了叶子里。
但在大太阳底下一晒,那些字迹就像是见了光的鬼,迅速变淡、晕开,最后彻底融进了那翠绿的叶脉里,成了这株菜的一部分。
阿竹蹲下身,也不嫌脏,伸手掐了一片最嫩的叶子,塞进嘴里嚼了嚼。
她眉头皱了一下,像是舌头被麻到了,紧接着眼睛猛地瞪大,死死盯着脚下的泥地。
“听见了?”我把锄头上的泥抠掉,语气平淡。
“蚯蚓……”阿竹咽下那口带着苦味的菜汁,脸色有点白,“那是蚯蚓的声音?它说……旧纸烂了,新根醒了。”
我没接茬,只是把脚从泥里拔出来。
脚踝上沾满了黑泥,但那种被某种无形锁链勒了七年的幻痛感,好像随着那股子苦杏仁味的消散,轻了不少。
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只要你敢把它踩在脚底下当肥料。
我把锄头往肩上一扛,转身往回走。
路过院门的时候,我步子顿了一下。
石阶上,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守灯媳照空正弯着腰,手里捧着个东西,正对着日头细细地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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